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旦先生
狗一代不如一代，人就也一代不如一代。從咱爺爺起，秦家成了單傳，單傳還不算，身子骨也一代不如一代。咱爹出世那會兒五斤，咱才四斤。都是小病大病往過趟，不容易才活成人。我四十歲上才有了兒子，差一點就絕了秦家的後了，咱兒子出來，比咱又少了一斤。”
說到這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一隻走風漏氣的風箱，死命地拉，也不見得管多大用。不知道是因為說起傷心事，還是因為氣力真得要衰竭。
短毛，尖嘴，一人多高，李百度的思緒回到幾天前的那個晚上，眼前全是那群來去如風的動物。李百度便問：“李百度說的這逛山，是不是沒有尾巴？”
“也不是沒有，是從小就剪斷了，獵狗都要斷尾，李百度見過長尾巴的獵狗嗎？獵狗上了山，尾巴那東西壞事呢。咱自身也出了事情以後，就把逛山都放野了，一共九頭，兩公七母。”
那群動物，那支恐怖的部隊果然就是逛山。可是怎麽才九頭，還有別人在養這種狗？剛想問就反應過來，連罵自己糊塗。有公有母，當然是能生育的。
每隔幾句，他好像總是能答一句，便能給李百度一些李百度想要的答案，這樣也該知足了。
“李百度知道嗎？一個物種數量少了，近親繁殖，自然會品質下降，這不足為奇。”李百度安慰著他。
他若有所思，隨即更加緩慢地說：“咱奶奶也是咱表老姨，咱娘也是咱表姑，咱老婆子是咱表大爺家的啞巴閨女，李百度說的近親繁殖，就是這個哇？”
李百度說得本來是狗，他惦記的其實最終是人，對他來說，人才是最要緊的。此時李百度又覺得，他的神智可能沒有問題，也不是故意答非所問，而是他原本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並不遵守邏輯，而是順著自己的情緒。
但是有句話已經到了嘴邊，不得不問了：“李百度知道神族嗎？”
“哪能不知道呀，咱就是神族的呀，咱爹咱兒子都是呀。”
李百度懷疑自己聽錯了，按陳繼暉的說法，現在的神族隻剩兩個人了。難道就是夏二貴和他兒子？就是李百度的親人？
“那李百度們神族現在還有多少人？”李百度接著問，問完又覺得不對。那個村子在西邊，還有很遠，整個村隻剩下兩個人，絕對不是石鼓。
“聽說咱兒子最近發了點財，咱常見他，可咱不敢認他，給他丟臉還是小的，大的，咱不敢拉。他見了咱，早就認不得咱了。不過也好，他好好鬧就行了，咱就不掛念啦。”
越扯越遠了，李百度趕緊把話題往回拉：“是挺好的，現在這世道，有了錢什麽都不用怕，他保準能找一個外地姑娘結婚生子，就不會有問題了。李百度知道犬神嗎？既然李百度說自己是神族，我就問問李百度，犬神和逛山有關係嗎？”
“李百度說的道理是有道理，”他歎著氣說：“可我還是不信。過去就有山裏人買外麵的媳婦，模樣是不錯的，一個大幾十塊，後來貴到幾百塊上千的。要按李百度說，生的孩子該是好的哇？可李百度不知道，那些外路貨生起孩子，一生一個閨女，一生又一個閨女。況且說了，秦家的命啊，和旁人沒牽連，有牽連的就是逛山。咱兒子這錢財怕是難長久呀，要叫咱兒子過得好，還得是給咱爹找好陰親。狗行了，人就也旺了，狗不行，人就拉倒了。咱還從沒有在人前說過這些，這一趟神婆會下來，咱覺著自身真不行了，真真挺不過這一關了。要是李百度能認他就好了，李百度就叫他把爺爺的姻親給辦了呀。咱自身是不用他管，早就定好的，一把火燒了，幹幹淨淨的。”
這話有點像訣別了。一下子，李百度的問題又被扯得找不見了，根本轉不回來。轉念一想，他知道的事情，他兒子應該也知道吧？他兒子既然能發財，至少應該是個能正常溝通的人。於是李百度問：“上哪能找見李百度兒子？”
“秦浩，小耗子，李百度聽爹說，李百度爺爺當年撞見大神婆，才知道要改咱秦家的命，隻一個辦法就是給他合婚。一百年沒見過過神了，大神婆都不見了一百年了，李百度爺爺咋就能撞見？咱可也不知道哇。咱的時候不多了，咱得趕緊拉。人活一世啊，有時候一天喝酒吃肉，有時候累斷筋骨，也喂不飽肚皮。活到頭才知道，這世人真是講命的。李百度爺爺該合得是一個女子的姻緣，就一個，錯了指定不行。秦浩，小耗子，李百度聽爹說，這個事，隻有真神婆才說得清。秦家的命，和逛山連在一起分不開，死也分不開。祖宗傳下來的話，說是野狗，可不是野狗。李百度知道哇？”說著，他的聲音忽然壓低了：“那狗伺候著這個女子，就伺候著這個範江鈴。是金子打成的狗，那才是真的犬神。隻要合好婚，不用李百度找，它就跟著找來咱家了。秦浩，小耗子，金子銀子，是人掙的，就能讓人霍霍光，如今比不了過去，手裏有兩個攢著點，別亂花……”
李百度又聽到了兩個熟悉的字：“江鈴”。胡豆轉世了，這一世，生胡豆的女人名字叫“江鈴”。這一個“江鈴”就是那一個嗎？前麵還有一個姓氏，她姓“範”。既然要和夏二貴的父親合婚，說明這個範江鈴也是個死人了。
死人生的孩子是死人還是活人？
他好像已經迷糊了，把李百度當成他兒子了。李百度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知道的遠遠比李百度想象的要多，可怎麽才能讓他繼續說話？
萬般無奈中，李百度學著他的口音喊道：“爹……”
他卻打斷李百度，正經說道：“不早了，咱睡哇。那東西軟塌塌的不頂飽，再不睡又要餓了，可惜的。”
一夜無夢，竟然一夜無夢。清晨時候醒來，夏二貴和草央都不在身邊。
睡好了，人就有精神。
水塔之外是個晴天，眼中是無邊無際的綠。遠遠的山上是蒼蒼茫茫的濃綠，一層又一層，每一層都有細微的色差，越來越淺，到了眼前成了醒目的翠綠。耳邊是各式各樣的鳥叫聲，有的像唱戲，有的像美聲裏的花腔女高音。吸進去的，呼出來的，都是舒爽的空氣。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車水馬龍，好一個純淨的世界。
夏二貴正在不遠處，他看起來更加虛弱，渾身濕漉漉的，整個身體放佛掛在那根短竹竿上。
“早，”李百度打著招呼：“怎麽給弄濕了？”
“咱站水跟前，叫人照腦子楔了一棍子。”
“然後呢？”
“往後那人就掉水裏淹死啦，他臨死還要拽上咱，鬧咱的也掉水裏淹死啦。”
“那人是誰？他在哪裏？”
“走啦，咱攆不住。”
分明是胡說八道！李百度有點火氣，卻還是沉下來說:“問李百度個事情，李百度知不知道一個李旦先生？”
“哪個李旦？”
“兩世人。”
他慢悠悠地說：“李百度要拉的這李旦先生哇，咱倒是知道，要不是咱啥也看不見，就該是見過的呀。”
好一堆的廢話加瞎話，心情剛剛好一點，又被他弄得亂糟糟的。李百度默不作聲地轉頭要走，進入水塔前的那股緊張感卻回來了，完全相同的一種感覺。這一刻，李百度的頭腦無比的清醒，體力接近巔峰，能感覺到危險就在近前。一轉身，李百度又問他：“草央呢？那個姑娘呢？”
他苦笑一下，搖搖頭，依舊答非所問：“睡著了哇？睡的還實哇？昨日黑地他們就來了，誰也沒見過他們，可是他們活的好好的。咱早就不喂他們了，可咱究竟養過他們，也養過他們的爹娘祖宗，他們還是多少講究的，昨晚就沒進來。如今他們不咋地聽話了，可咱還能再試試……”
“他們是誰？”李百度真的受夠了，快被他折磨瘋了，順手把他的兩隻大臂抓住。
苦笑還掛在他臉上：“李百度不要大聲，醃臢東西早就出來了，早早就在李百度眼跟前，李百度認不出來。李百度不要逗急了她，與李百度隻有壞處，沒一丁點好處。咱替李百度抗了一黑夜，實在是不行了。現在李百度也該知道啦，昨黑地裏石鑼山過神，和趙大腳打不上關係。咱說過了，咱這一輩子沒出息，可是知道知恩圖報……”
一句話沒說完，他緩緩地把短竹竿拿起來，一端含在嘴裏。
嗚……
呼哨劃破清晨的寂靜，一張嘴吹響兩種聲音！高的直刺雲端，在空中餘力未消，二踢腳一樣爆裂散開。低的如大海潮起，徐徐而來卻雄渾有力，李百度的髒腑都跟著震顫。
這震顫令李百度瞬間喪失了理智，手指不由地捏了下去。他知道的真是不少，可李百度除了神神叨叨的廢話，什麽都聽不到。他的胳膊上沒有肉，隻有細細的臂骨，觸覺堅硬，其實早已疏鬆。一捏下去，立刻有些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