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聊
李百度和草央都低著頭,誰也不好意思答話。等了半天,他明白過來,啪啪地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帶著哭腔說:“沒有問,沒有問是吧?咱就知道,咱就知道!”
很順利地啟動了山地摩托車,李百度問她:“李百度要去哪裏?”
“李百度呢?”
“石鼓山。”
“一定要去?”
“一定!”
“我沒有什麽去處,李百度如果不介意,就帶著我吧。”她說著,甩了一下頭發,坐在了後座上。銀光一閃,李百度看到她的頭發裏,竟然有一顆銀蒼耳。
“拉上咱也走哇,咱就是石鼓山人呀。”夏二貴嚷嚷著,不由分說地摸過來擠在李百度和草央中間,雙臂虛虛地環住李百度的腰。
他說沿著官道一路向北,盡頭便是石鼓山。中間千萬要注意一道“狼坡”,那是直立立的一道大坡,就在水塔跟前。要走多遠呢?他還沒說清楚,嘴裏呼哧呼哧地噴出的是略帶酸味的濁氣,就再度石化了。
走,不停地走。一路上人煙稀少,偶爾碰見一個,也都是緊張地看著地麵靠在路牙子上,等著李百度們通過,絲毫沒有搭話的興致。走得越遠,李百度越覺得自己渺小得可憐。胯下的摩托
有生命,原本生龍活虎,時間一長,如今疲憊至極。
估計該是傍晚的時候,背後響起一陣歌聲: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李百度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需濃蔭的柏樹。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假如李百度願意請記著我,要是李百度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李百度,我也許把李百度忘記。我再見不到地麵的青蔭,覺不到雨露的甜蜜,我再聽不到夜鶯的歌喉,在黑夜裏傾吐悲啼。
在悠久的墳墓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李百度,我也許把李百度忘記,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李百度,我也許把李百度忘記。”
這歌詞暗合著人的心境,低沉的男聲把李百度帶入了一種淒涼的情緒,深深地陷入進去,難以自拔。背上的夏二貴有了動靜,痙攣著扭動兩下,有氣無力地呻吟著:“水……水……水塔。”
那歌原來是手機鈴聲,手機終於有信號了。草央接起了電話:“喂……我在……好吧……好吧……”
坡度忽然加大,車閘一捏到底,這坡卻仿佛永無止盡地向下,似要通往無限深處的未知世界。心裏慌慌的,不知道為什麽。
陰天裏天黑的更快,不覺中已經像是深夜。頭上一顆星都沒有,那顆離人最近的也沒有出現。車燈隻能照亮短短的一小段路,遠遠近近的草叢中老是有響動,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在逃竄。
“這裏就是狼坡,坡底就是水塔了。”打完了電話的草央說。
水塔不是塔,是一座圓形的覆碗狀建築。高度大約七八米,直徑超不過二十米。進入低矮的門洞後,腳底下是螺旋向下的台階。那台階也是用整石鑿成,寬逾一米,長不過兩米。沿著台階向下,李百度感覺是繞了一個整圈,眼前出現了一塊平地。草央用手機照路,那平地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做成,竟然反射著粼粼的光。
一步已經跨出,草央一把把李百度拉住:“那是水,是水麵。”
話音在水塔中回蕩,激起一圈圈淺淺的漣漪。
她恐怕是救了李百度一命,她怎麽會對這裏這樣熟悉?她來過嗎?還是她的前世來過?心裏慌慌的感覺更加明顯。
夏二貴的竹竿叮叮咚咚地點著地緊跟了進來,站定了,又渾身悉悉索索地一陣亂響。隨後,蠟燭點起來了。暈黃的燈光,像是篝火,又像是臥室的床頭燈,這是一種家的感覺。懶洋洋的,暖洋洋的,令李百度困意頓生。周圍的景象也變得清楚了,眼前是一汪寧靜的水,不知道有多深。每一級台階靠牆的地方都有一根結實的矮柱,像是一根根樹樁,**深深地沒入地麵。
“這是困山水,可是醃臢。”夏二貴一手舉著蠟燭,神似山寨版的自由女神,這時李百度才
注意到他背上背著一口別致的布褳褡,蠟燭應該原本是裝在那裏的。
“困山水?”李百度沒有聽懂。
他馬上解釋:“就是外頭下的雨,從山上流下來的。就能洗洗臉,萬萬不能喝。”
草央迫不及待地在水中洗臉,他把頭埋進水裏,不知道有沒有喝。洗完後,抱緊一根矮柱,她便沉沉睡去了。
“哎,年紀輕的,總是能睡著,咋都睡得著。”夏二貴說著也摸到一根石柱,把蠟燭立在上麵,自己卻無力地坐下來。
李百度把吃食從草央的包裏挑出來擺在他麵前,他聞見味道,毫不猶豫地抓起來吃得飛快,剛吃兩口,麵包噎住了喉嚨,白多黑少的眼睛便瞪得老大。李百度遞給他瓶裝水,他攥在手裏不喝,兩分鍾過後,咕嚕一聲,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呃……這水得花錢買的,咱可有年頭沒喝過這這水啦,可惜的,等一等不就下去啦?”
吃完一大塊麵包,他躺了下來,瘦弱的身子薄薄地鋪在光地麵上,像是一片衰敗的樹葉。剛躺了一會兒,卻又爬了起來,小聲念叨著:“可惜的,可惜的。”
這次他可惜的是蠟燭,嘴對著蠟燭吹,吹了一口,火苗紋絲不動,再吹,還是沒有熄。最後竟然不顧火灼伸出手指捏了上去,火苗終於滅了。
又一次重歸黑暗,家一般溫暖一下子幻滅了。
“李百度真的是盲人?盲人需要蠟燭嗎?”李百度問道。
“是呀,東西好吃。”他又躺下來:“長時間沒吃這麽好的東西了,吃多了睡不著,李百度也睡不著哇?咱們拉一拉哇?”
長期低質量的生活會令人比實際年齡更加衰老,李百度想起井上村的那個老人。眼前的這位並好多少,每次起來躺下,對他們來說都是劇烈運動。他的呼吸中已帶著混沌的雜音,,出問題的應該不光是肺。
“拉一拉是什麽意思?”其實李百度也知道拉一拉就是聊一聊的意思,就是沒話找話。很困,但是覺得既然他想聊,就得陪他,畢竟是李百度們虧欠了他。
“咱給李百度拉一拉石鼓鎮哇,咱們就要去那兒。離這水塔還有一百多裏,愣大的一個鎮子,人不少,人活得也還行。有自來水,有電,有馬路,學校,醫院,派出所都有。”
“還有那麽遠?前些天李百度從石鼓出發去石鑼,這一路李百度就這麽走著過來的?”李百度有些納悶,他冷不丁答非所問地來一句,說的都是李百度想知道的東西。
“再往前不遠就是官道了,能通三個四個輪子的車,搭車走起來就快了,這兒才到一半。”
“那石鼓山又是什麽樣的?山上有廟嗎?有神像嗎?”
“咱前一陣就在那廟裏頭住,也有神像。”
“什麽樣的一個神像?”李子不瞌睡了。
他依舊靜靜地回答:“咱就是個要飯的,有時給人打打零工,也賺不到錢,就給口吃的。”
李百度意識到李百度們的對話是有問題的。難道他聽不見李百度的問話?剛剛說到李百度想聽的,馬上轉回去說別的,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李百度有些急躁地追著問:“到底是什麽樣一個神像?男的女的?”
“咱沒有地,連地都沒有。從前出了點事情,就沒有了。咱這半輩子沒有出息,可咱知道知恩圖報,決不能虧欠了別人家。”
“為什麽不去城市裏呢?那裏機會要多一點吧?”前麵沒有效果,這回李百度換了法子,順著他說。
“城市裏太亂,還是山裏好。咱要給咱爹找一門陰親,外麵找不到。”
顯然他聽得到,可神智有問題,像接觸不靈的電線,好一下壞一下。李百度覺得應該幹脆跟著他的思維跳躍,繞著,哄著,盡量說些他感興趣的事情,興許他會不經意間透露點什麽。對他來說,最要緊的應該就是他父親的陰親吧?
李百度說:“鰥夫寡婦不知有多少,為什麽李百度非要給李百度父親找個陰親呢?”
他緩緩說出一段很長的話:
“咱家自祖上就是養狗的人家,算不上過得好哇,比一般受苦人還是要強。咱秦家養一種山裏土狗,叫‘逛山’。這逛山身子細長,站起來有一人多高。嘴長能咬架,一口能咬爛一塊青磚。山裏到了冬天冷得嚇人,李百度別看這逛山毛短,可能扛得住苦寒。秦家的逛山在前朝做過貢品,多少年裏也是稀罕貨,上山打獵帶一隻,哪會空著手下來?
多數人弄不清,這逛山一直這麽養著,很快就不行了。性子也恓惶了,腿腳也不利索了。咱爺爺告訴咱爹,秦家老輩有說法,把來了月事的母逛山栓到山上,跟山裏的野狗借種,出來的逛山才靈。可自從咱太爺爺那一輩,空是知道這個說法,就不知道怎麽舞弄了。咱爹沒有文化,可自打他懂了些事情,就琢磨透這個說法靠不上。不是說跟了人的狼就是狗嗎?要麽是狼要麽是狗,野狗是個什麽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