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法會三
神已經過了，大概十分鍾的過程。跪倒的人們紛紛站起來，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一個人說：“過神了，裏頭這位趙大腳這就成了大神婆，咱們今天算是來著了。”
另一個則說：“這肯定是過神錯不了了，這神婆總該這麽年輕漂亮才對呀。”
紅色的門簾從裏麵掀開，草央出來了。一團火在瞳孔裏燃燒著，她的臉色同樣鐵青。巨靈神說：“最後一個，隻有最後一個了。”
他指向了阿虎。人群齊齊發出歎息，阿虎起身便去，留下一句：“既然是主角，為什麽真的一點都沒有機會？”
月亮下山了，又到了天最黑的時候。阿虎已經是最後一個，等他出來，集就要散了吧？阿虎那口藍荒普通話，怎麽突然變得標準起來？
在別的人們萬分惋惜的時候，李百度卻沒有感覺到太多遺憾。李百度真見到汪雅婷了，雖然她就這麽從李百度眼前走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忽然想起老周說過的話：要是揭開紅布，那個神就要活了。原本覺得這是一句玩笑，可是現在，每個字都是一道霹靂。老周是個開玩笑的人嗎？難道剛剛走過來的不是汪雅婷，而是嫣紅廟裏供著的神？
很快李百度又否定了，李百度剛剛看到的絕對就是汪雅婷本人。她穿著的那件大紅衣服李百度太熟悉了，每一顆紐扣的位置都不會弄錯。
可問題是：她怎麽就成了大神婆？難道就這樣永別了？
強烈的失望感襲來，渾身好累好累。進山三天了，這三天裏的折磨，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都多。現在唯一的欲望，就是閉上眼，在這裏躺下來，哪怕再也不能起來。
恍然間，不知為什麽，李百度又回到了長旮旯。腦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四周仍舊霧蒙蒙的，兩邊躺著許多屍體。粗嗓子喊完了話，又匆匆向前麵奔去。大夥慢吞吞地往前走，去收拾屍體。這活兒沒人想幹，又不得不幹。
李百度前麵的人這時扭過了頭，他看見了李百度。他是第十二個，他以為自己就是最後一個了，他吃了一驚。一張臉急速扭曲，一屁股坐在地上，爬起來飛快地朝後麵跑走了。
李百度繼續往前走，跟在隊伍後麵，李百度成了第十二個，正好十二個。十二個人忙活起來，把屍體摞起來，堆積到一處等待公家的後援隊伍處理，接著便跟了走出了山隙，繼續向前出發。
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怕是有整整一夜吧。太陽起來了，霧氣在慢慢消散，腦門上的彈孔已經結痂，疼痛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依稀記起了點什麽，可是太模糊了。
眼睛看得清楚多了，隊伍裏蓬頭垢麵的十一個人都穿著破爛的衣褲，渾身上下邋遢得像是叫花子。兩個黃軍裝，一個在最前麵，一個在最後。他們都背著槍，都是老式步騎槍。
日上三竿，整支隊伍正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不多時已上了山頂，前麵的黃軍裝示意隊伍停下。路邊出現一座小廟，山門外有棵樹，是柏樹，樹並不很粗，樹幹扭曲著，枝葉卻繁茂。
一行人走進了山門，十二個人就地坐下休息。十步見方的小院，殿門大開著。殿門前立著一塊窄窄的石碑，上麵隱約有些筆畫，但是經過無數時間的風化，那筆畫已經模糊了。但是李百度卻不需要去看，早就知道這裏有塊石碑，也知道上麵的內容。這內容在李百度記憶的深處，深的自己都觸摸不到。
青磚鋪的地麵，小小的殿中隻能容得下一個彎著腰的人，沒有神像，也沒有供桌。恍惚中，李百度覺出那青磚之下有個黑黑的洞穴，洞穴深處正滲出涼氣，裏麵有個東西正在召喚李百度，那是神靈嗎？
來吧，快些來吧，快些來帶咱出去。她哈出一口氣，慢慢地舒展著幹枯的身體。每一個動作都那麽費力，每一聲呻吟都那麽痛苦。
那種感覺如此強有力。不是通過聲音，也沒有任何影像，便直接地作用在李百度的大腦中。李百度想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可是腦子剛要轉動，裏麵的子彈就活動起來，整個頭像火燒一樣的疼。
大嗓門這時的嗓門也不大了，他貓著腰站在殿中，嘟囔著說：“這是什麽鬼地方，怎麽陰森森的。”
隨著腦子的疼痛，那股召喚李百度的力量翻騰著消失了下去。
李百度又醒了，這是第四個夢。那種沙沙沙的怪音，比之前弱了不少。回想夢裏走過很長的路：長旮旯，打穀場，嫣紅廟，和現實中的一模一樣。李百度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無論現實還是夢裏。現實中，下一步可能便走不下去，夢裏，更不知道哪一刻就再也醒不過來。這一次，醒來的一刹那，李百度想起那塊碑上刻著的是“齊氏”兩個繁體字。
齊是一個姓，汪雅婷的姓。
李百度看見了草央，也看見了自己在二蛾子家，正半躺在昨天躺過的炕上。
“咱們不是在神婆會嗎？”李百度問。
“對。”草央說。
“剛剛是誰把我帶來的？”
“我。”
“他們兩個呢？”
“走散了。”
“李百度覺得剛剛真的是過神嗎？”
“我在神婆那裏，什麽都沒有看到。”
氣溫低得像深秋，時間過得很慢。沒有點燈，誰都沒有提起要點燈，兩個人靜靜坐著等天亮。周圍的事物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晰，李百度看她拿回來一個紙包，就放在桌上。紙像是過去包中藥的那種草紙，捆包的繩子也是紙做的。她出神地盯著這紙包，眸子又變成淡淡的紅色，那紅色水波一樣流動著。
李百度們還可以在二蛾子家吃兩頓飯，一直睡到中午再離開，可是誰也不去睡。李百度是睡不著，她呢？是不是怕又夢見不該夢見的東西？
天大亮。李百度看見自己胸前有一大片血跡，呈噴散狀，好在身上沒有傷。從上到下翻找，李百度把那把刀給弄丟了。
早飯吃的很早，二蛾子送來的是剛蒸出鍋的蓧麵，又是一種特色食物。蘸著蒜醋，李百度勉強吃了一點，味同嚼蠟。草央還是一口都吃不下，她把筷子拿在手裏把玩著，骨碌骨碌轉轉筆，最後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她不去撿起，坐在那裏說：“當時好亂，好好的塔台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那麽多濃煙，那些壞人大喊大叫著，大家急著找路下山，都隻顧著自己，不是踩了腳就是撞到一起。我湊巧看見李百度迷迷瞪瞪地蹲在那裏，就拉著李百度走。光顧急著回來，眼鏡哥和阿虎哥一點影子都沒有看到。”
“為什麽不早說？”
“咱們不熟的呀，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的。”
“他們會不會出事了？”
“神婆跟我說了什麽，李百度為什麽一點都不好奇？一點都不想問？”她的眼睛盯住了李百度，眸子裏鮮紅的水波沸騰起來，柔弱的聲音在空中漂浮：“那個神婆真的很準，真的很準。她竟然知道我姓什麽，名字恐怕也知道，隻是她沒說，也沒必要說吧。昨天我才忽然決定來這裏，決定了就馬上出發，整個行程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我就是想出來散散心，隨便去一個什麽地方，根本不知道有什麽神婆。李百度知道她說了些什麽嗎？”
“她說了些什麽？”
“我一進去，她便倒了一杯茶給我。我確實有點渴，她的茶很好喝，有一種淡淡的苦香。我還沒有說話，她便說出我的姓，我的目的她也一清二楚。我驚呆了，呆在那裏再也沒能說出話。李百度知道嗎？她還說到李百度，她說李百度和我一樣，一樣都在睡著以後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
“她也沒見到過我，我也沒見到過她，李百度怎麽知道她說的是我？”李百度驚奇地問。
“她卻說她見過李百度，李百度一點不記得嗎？她看上去六七十歲了，相貌倒沒有什麽特別，一隻腳瘸著，一隻手背上有塊胎記。”
“她就是趙大腳吧？”李百度問著，腦海裏便浮現出幼年時陰鬼婆帶李百度進山治病的往事，難道是她？
“看來李百度是知道她的啊，”草央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這個趙大腳真的很靈，不看八字，不看手相麵相，連話都不問，可什麽都知道。她說我夢裏夢到的人不是別人，那是我的前世。我已經數世為人，幾世之間相隔了幾百年。我的前世屈死在這山中某處，死了以後，魂便在山中遊蕩，受盡孤苦，直到我已經懷孕的陰鬼婆經過，一些機緣巧合，這才帶走了我。我的陰鬼婆因我而死，而我，轉世的時候隻喝了半碗孟婆的迷魂湯，所以到了時間，自然會想起前世來。李百度覺得真的會是這樣嗎？”
李百度已驚得呆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