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店一
店老板一雙白內障的眼睛瞪得老大,斜著出去找說話的人,那珠子裏白多黑少,嚇得那姑娘哎呀一聲。看見說話的是個姑娘,他興頭又高漲了,趕緊說道:“旮旯家就是……哎,對了,也能說是耗子,書上有這個兩個字。李百度明白就行了,在這地方,那兩個字可萬萬不能說。說到哪了?對了,罪人山,一千年再往前這兒叫罪人山,這些罪人住在這山裏,皇帝也不叫他們閑著,叫他們鑿石頭像,是佛像,大佛像,幾十層樓那麽高。除了鬧佛像,還得蓋寺廟,禿頭和尚住的那種寺廟。寺廟倒好說,最難就是這佛像,先得在山頭上鑿出一片空場子,再鑿大佛像,完了還有小佛像,不大不小的也有。夠幹幾輩子的活啊,爺爺死了爹幹,爹死了自個兒還得幹,幹著幹著,這些人就成了山裏人。活幹得慢,幹得不好,那可是就地砍頭啊,不想幹活跑了也不行,那得連累其他人。這佛像有啥用?沒用,就是想法子折騰李百度,不叫李百度好活。廟修起也沒人住,空著看好看。也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這地方來了一幫胡子,一大幫胡子。這幫胡子原先是在西邊住,老遠了,過了回回住的地方還要再往西,他們婦女老少都會騎馬。這胡子原先跟皇帝幹仗,被打得屁滾尿流,後來就受了招安,被他們安置在忘義山西邊。哎?二蛾子怎麽還沒回來?這雨眼看就下來了。”
看見周圍人都聽得發愣,他洋洋得意地抽了一口煙,這時成了一個十足的話癆,隻見他又說道:“好吧,咱們接著說,這胡子們哪是安生的貨。這不,安置好了才幾年吧,就又不服管教闖出亂子,怕皇帝打殺,騎了馬帶了鍋碗瓢盆就進來把山給占了。這山裏易守難攻,實在不行就進林子,誰也不能把他們怎麽著。胡子們本來住不慣外麵,也不會種地,這一出倒是叫他們得了便宜,跑到這山裏禍害了。罪人們這就倒了黴,胡子比官兵還難伺候,胡子還叫他們鑿石像,不是佛像,是胡子的神像。李百度可知道胡子的神像是什麽嗎?我也不賣關子,是個狗頭人身子的怪胎。胡子們叫罪人們把以前的空場子再往平裏鑿,弄成平展展的塔台,再把佛頭搗下來,換一個黑漆馬糊的大狗頭上去,還得把佛身子也刷成黑的。除了鑿神像,還要修馬道和官道。馬道修出來,是方便胡子們上山打獵。官道連通東西南北中五座山,五座山上就是五座塔台。神州有大五嶽,咱們這忘義山裏,可是有小五嶽。哪五嶽?知道嗎?石鼓,石鑼,石鐃,石鍾,中間那一座,是石鼎山。咱這石鑼山,是在東南角。四座山上都鑿狗頭神像,剩下中間那座石鼎山……”
雨下起來了,不大。有人從外麵向小店疾奔過來,腳步沉重。一個高大的身影一貓腰衝了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女人。
那是打穀場上的巨靈神,後麵跟著姓孟的女人!
李百度已握住刀柄。
巨靈神看見了李百度愣了一下,又去看老周,雙眼噴出怒火,直戳戳地盯住了他。那姓孟的女人竟然朝李百度點點頭打招呼,又朝老周笑了一下。
她還有臉跟李百度打招呼?李百度真的很佩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
他們認識老周?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店老板說上了癮,根本停不下來:“……每到天上的月亮圓了,胡子的神婆神漢就跑到塔台上拜狗頭神。據說拜祭的時候,塔台上會傳來狗哭聲,不是汪汪汪的那種狗叫,是哭,像狼嗷,又不太像,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聽見這狗哭,都也嚇得不敢吭氣。後來,也不知道多少年以後了,胡子和皇帝又幹了起來,這賊胡子跑到山裏下足了崽子,就又手腳發癢了。胡子們厲害呀,人倒不怕多,就怕不要命。胡子們騎著馬,就這麽不閃不避地衝過來,哢嚓一下,人頭落地。嚇人吧?最嚇人的還不是這個。可知道為什麽胡子不要命嗎?問題就在那塔台上。戰場上死了的胡子,不管路多遠,屍身都是要運回山裏的。就擺到塔台上,等到月圓之夜神婆神漢唱起來,狗哭聲更加滲人。哭到半夜,那些死去的胡子一個個都站起來,列好隊,騎著馬一陣風地下山來,真真像是從陰間來的……”
呀!一聲驚呼聲打斷了店老板,發出驚呼的又是那個姑娘,所有人都望向她,她尷尬地四下看看,臉上紅了一大片,終於說道:“那,那您,那您是罪人的後代?還是胡子的後代呢?”
店老板冷哼一聲,這次並沒搭理她:“大家等一下吧,一會二蛾子來了,先帶大夥回村裏休息,這集要到半夜才開張。剛才我說到這神婆神漢和這狗頭神,隻是東西南北四座山裏有。這胡子怪道,中間的石鼎山,去過的人是極少的,四周沒有人煙,神婆神漢也統統沒有,傳說供得是黑漆漆的大姑娘神,山裏人叫黑娘娘……”
不知何時,老周已經扒開眾人,走到店老板眼跟前。四眼相對店老板覺察到有人,渾濁的眼睛看了一下,沒看清,使勁眨了眨再看,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顫抖著,指著老周說道:“李百度,李百度,李百度,李百度不是……”
又一道閃電劈下,不知何時,門外已幽靈般地閃進來一個黑漆漆的姑娘。好在不是大姑娘,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大聲說:“叔叔們大爺們大娘們嬸子們哥哥姐姐們,跟咱回村裏休息了。”
李百度沒有聽清楚店老板最後說的是什麽,別人似乎也沒有留意。老周拉了李百度一把,大家陸續跟上了名字叫二蛾子的小姑娘。李百度和老周墮在最後麵,沒有看見巨靈神跟了來,也沒有姓孟的女人。
雨說停就停,果然是來得快去得更快。雨後的山村別有一番風味,濕漉漉的空氣吸在肚子裏很舒服。李百度納悶著為什麽小姑娘要帶李百度們去村裏休息,老周悄悄跟李百度解釋:“有我在,他們不敢亂來。神婆會在半夜裏才會開,這算是鄉村旅社裏投宿吧。”
看李百度不作聲,他踟躕了一陣又說:“剛見李百度那會兒,李百度問我什麽亮的認識不認識,還問什麽吹奏樂器的,當時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李百度知道食物鏈是什麽嗎?弱肉強食,自然法則。豺狼虎豹天生不吃肉就不能活,誰也沒辦法把他變過來。可不管強的弱的,大家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誰也離不開誰,這就是平衡。山裏和李百度們城裏不一樣,真的很不一樣。更簡單,大家相互都認識。有些人有些事見到了,咱們應該尊重,避讓,而不是刨根問底。當然,該撕破臉時候咱也不含糊。別覺得咱們折了一個人,就該哭哭啼啼,這件事情的起因,是咱們率先壞了規矩,動用了家夥。”
李百度似懂非懂,不置可否。
村子很近,走幾步就到了。二蛾子領著大夥來到一戶院門前,這戶人家已經在做飯了,煙囪裏冒著白煙。二蛾子說:“每戶能住三個人,李百度們自己商量著搭伴吧。”
有三個人住了進去。繼續往前,路過幾戶人家,每戶還是三個人,大家陸陸續續都有了著落。
還剩下四個:李百度,老周,大眼睛的魁梧男人,聲音柔軟的姑娘。
二蛾子蹦蹦跳跳地在前麵帶路,嘴裏唱著一首好多年前的流行歌曲。她唱道:“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走過了一村又一寨……”
這回路有點長,走了幾分鍾,還是不到終點。
三個男人各懷心事,默默跟著走,大姑娘問起來:“小妹妹,這都什麽年代了,李百度怎麽唱這個歌呀?哎,小姑娘,怎麽還沒到?李百度要帶我們去哪裏呀?”
二蛾子說:“隻剩下四個,不夠分了,當然是去咱家。”
“咱家?”
“咱家就是我家啊。”
二蛾子的家在村子最深處,緊靠著石鼓山。別人家都是閣樓了,隻有她家還是窯洞。
“又下雨了?”走到窯洞跟前,大姑娘摸著臉說。
“芥末(怎麽)是樂(熱)的?”大眼睛說。
“是尿。”老周說。
窯洞門往上留有小小的平頂,放著幾片瓦當。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男孩站在瓦當上麵,正在比誰尿的更遠。
“他們是咱兄弟,四歲了。大狗二貨快下來,快下來哇,今日有客,咱家吃好的呀。”二蛾子說。
她的爸爸躺在土炕上,全身的骨頭都已變形,永遠也不可能坐起來了。她的媽媽看起來比他爸爸老十幾歲,一雙手上滿滿的全是老繭和黑色的裂紋。沒有電,照明用煤油燈,火苗隻有黃豆大。窗戶上沒有玻璃,糊著舊報紙。昏暗的燈火下,四個人圍著一張老舊的八仙桌,誰也不先開口。
二蛾子遞上了一壺水,大眼睛拉著她子的手問:“餓(二)蛾子餓蛾子,裏大名叫些末?幾歲了?幾連(年)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