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中
初握，他的手女人一般，好看，但沒什麽力氣。緊握，裏麵筋骨很硬。搖一搖，奇怪地發現自己的精力有所恢複。抬頭看看，日頭已偏西，李百度在這裏坐了多久？那樂器又吹了多久？
“真的很好聽，”李百度由衷地說，接著又問：“李百度吹的？”
“李百度怎麽知道？”他反問。
吃一次虧看來不夠，現在兩次了，李百度學乖了。李百度微笑著說:“再吹兩下試試。”
“我沒說是我吹的吧？我說過嗎？”
“那李百度認識齊洪亮嗎？”
“這個地形很要命，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說好的是在這裏見麵嗎？”
他鐵青著臉:“那李百度告訴我是在哪裏，有誰跟李百度說過是在哪裏？”
確實沒有人說過什麽，都是李百度根據那張字條推測的。李百度微笑著，屁股不動，下麵坐著齊洪亮的刀。
他繼續說：“走吧，如果順利，今天晚上咱們在羅家莊歇腳。李百度需要休息，那裏離石鑼不遠了，到了羅家莊，李百度可以睡到中午。”
“我們要去石鑼？”
“是啊，偶然得知那裏有神婆會，真的有，李百度想不想去？”
他的摩托是軍綠色的，輪胎比汽車的僅窄一點，寬大的後座能載得下好幾個人。跨上去，他輕靈的像是一隻的燕子。
坐在後座上，盯著他的後腦，李百度幾次想把他控製住，砸一下就能搞定。無論他是誰，先拿住再說。可又想到他既然敢把要害給李百度，就是不怕的。要麽是問心無愧，要麽是有恃無恐。所以一直到最後，李百度什麽都沒有做，隻問他：“既然是去趕集，為什麽路上沒有人？這一路都沒人？”
他的頭發飛舞著，迎著風勉強扭過臉來說道：“這一帶基本沒有人了，處處荒村，都遷走了。”
羅家莊也是個荒村，半山腰上一群坍塌的窯洞。李百度們歇腳的地方在山腳下，又是一座廟，又是一座紅布罩著的神像。這廟比先前那座大的多，牆是土坯，窗戶也透風，可好歹是間能呆的房子。
紅布下麵還是汪雅婷的麵容嗎？李百度伸手去拉那布，他的手閃電般伸出，準確地抓住了李百度的手腕，連指甲都嵌入李百度的肉裏，很疼：“不要動，不要隨便動，見了光的神像會活過來，別不信！”
天很快黑透了，月亮還沒有升起。李百度們麵對麵坐下，李百度把脊背靠在大殿的牆上，對麵的臉漸漸模糊了。手底下，李百度把玩著齊紅亮的刀。李百度拿起刀的時候，他並沒有留意。有刀在手，就能多少有些底氣吧？哪怕是虛張聲勢，聲勢也能大些吧？
這是把好刀，非常好。
刀長一尺左右，反扣在前臂裏側剛剛能藏住。雖然不太長，但刀背厚逾一指，手感重量俱佳。尤其刀頭稍寬，既能捅刺，劈砍時能產生額外的離心力，緊急時還可以當飛刀扔。刀身兩側都有花紋：陰刻的好像是一棵樹，每一條枝椏都彎曲著。沿著這些樹枝摸索一陣，李百度意識到這樹不是單純為了美觀才被刻上去的，每一根樹枝都是放血槽，有了這些血槽，中刀者死去的幾率大大增加。
他給李百度喝水，瓶裝的礦泉水，李百度的嘴唇已經裂開了，可是沒有喝。他手裏也有一瓶這樣的水，李百度聽見他擰開了瓶蓋，幾次湊到嘴跟前，嘩啦一聲，最後像是倒在了頭上。
“都起風了，還有那麽熱嗎？”李百度幹幹地說。
“為什麽李百度不喝？”他說。
李百度們都不說話了。忽然覺察這裏的夜好安靜，沒有光線，這裏顯得比嫣紅廟裏都安靜很多。習慣了城市裏無所不在的噪音，人竟然會對安靜充滿恐懼。黑暗之中有什麽？誰也說不清。
他到底是不是老周，李百度恐怕沒有能力判斷出。一時間，李百度們相約禁聲。黑暗像一堵牆，把信任徹底隔開。
他似乎知道這樣下去不好：
“我知道，李百度這一天裏李百度受了不少苦。有我在，沒事的。給李百度講個事情吧，反正這會兒沒有什麽事。這是我經曆過而且正在經曆的事情，我說李百度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聽完了，我想聽李百度談談李百度的看法。
我叫老周，供職於綜合事務協調局。這個局隻在京都有，負責處理一些地理上難以劃分責任，而且涉事地區當局的能力又不足以應付的重大案件。名義上的關係掛在華安部，實際上直接對X首長匯報，運行起來是獨立的。當然，很少有人關注這個局。我們的成員號稱都是優中選優，各有專長而又身經百戰的好手，其實大多是混飯吃的關係戶。我和李子豪都是這個局的成員，我們兩個都屬於沒有任何背景那種，而且都缺乏辦案經驗，要做點成績很難很難。經驗這種東西，如果想有，首先手裏得有案子，優質的案子，其次上麵得給配置足夠的資源，至少得保證案子辦完後，李百度的命還沒有丟。人要是死了，再有經驗也沒用。像我們這樣的人都太老實，和上麵的關係一般，人家沒有任何理由正眼看李百度，像樣的案子都輪不上。
大概半年前，我們被派到這個案子上來。必要時候我們可以申請當地力量支援，上麵答應給協調，但不主動擔責。為什麽會派我們兩個來，上麵沒有說，但我們自己卻有估計：要麽是案子簡單，油水幾乎沒有，要麽是特別複雜特別危險，需要炮灰先上。不管事實如何，我們隻有執行權沒有質疑權，便不再多想，直接開了過來。根據地設在K市，離李百度家不遠的地方，我們就在那裏開始在做前期準備:看資料。
資料中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忘義山裏經常發生盜掘屍體的事情。山裏本來就地廣人稀，土地不值錢，所以到目前還在土葬，自古也有冥婚的習俗。但凡那個年代，又有這種習俗的地區都會有這種案子，很普遍。說起來惡心，但算不上什麽大事，習慣了也沒什麽。犯罪分子挖的全部是新鮮的年輕人屍體，挖來賣給操辦冥婚的人家，得兩個小錢。公家處理這種案件，往往安撫為主，不會全力。
可大概三年前，在山區西部的一大片地區，盜掘屍體更加猖狂。被盜的屍體很多，而且不再局限於新鮮的年輕人，而是不管男女老幼一網打盡，也不管人死了多久，一個墳一個墳挨著挖。挖出來以後，不把屍體弄走，就地便處理。骨頭都被扔在一邊，但凡死的不算太久有些皮肉的，皮肉都不見了。很可能，這些皮肉是被吃掉的，因為骨頭上有牙印。這顯然就和冥婚無關了，一時間人心惶惶，公家不能不重視了。被掘墳墓旁留有腳印，公家的人提取了腳印，送到省城，經過專家鑒定分析得知：犯罪的並不是人，而是一種犬科動物。身長一米六到一米九，頭高一米至一米二，群體作案，數量不詳。犬科動物包括狼，包括犬，也包括狐和獾子。狐和獾子沒有那麽大的蹄子，那麽隻能是狼或犬。
根據另一份資料，山裏的狼二十年前就已經滅絕了。二十年前那一年，春夏秋三季都沒有下雨，樹枯死了，草枯死了，連水塔裏的水都幹了。冬天裏卻冷得透骨，哈出的氣都能凍成冰棍。山裏的黃羊兔子野雞基本上死絕，狼沒了吃食，隻好跑出來吃人。事情到了最後，一是在與人的直接交鋒中，這些猛獸全都被滅種了，二是次年之後人口大規模地遷出深山。
關於人口的流失，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貧困，狼災隻是最後那根稻草。時至今日，就像李百度看到的這樣，屬於外省的中部西部因為有礦產稍好些，東部經濟原本就差，大部分村莊徹底荒了。整座山都很窮，赤貧，也就是極端貧困那種級別。早年間靠山吃山，大家靠打獵和砍樹過活。後來生態惡化，這地方就不能住了：交通不便，土地貧瘠，缺少雨水，山民平時吃菜，除了土豆就是山藥蛋和地瓜，其他東西長不出來。每到土豆憋根的時候又要鬧山豬，狼不見了以後，這裏的山豬變得出奇的大，一個晚上，一頭山豬就能糟蹋掉五畝地瓜。
上麵是把山區劃給三個省，各個省又劃給各個市各個縣，這樣下來，經濟指標被同一行政區的其他地方一平均，就看不出什麽問題，所以李百度就有理由不重視。但李百度要把整個山區仍然看作一個整體，就會發現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李百度看現在咱們腳下的東部山區，整個東部都是屬於這個省的，原先近百個村，經曆了無數鄉鎮降格為村，村與村合並之後，隻剩近十幾個行政村。就是這十幾個村也水分很大，很多實際上並沒有人。登記在冊的人口不到五千，就連這五千也是虛的，除去在籍不在家的，常駐人口估計也就三分之一。一千五百人吧，超過一千人都在石鼓，其他地方完全荒了，李百度說問題有多嚴重？
扯遠了，不好意思，說著說著就激動。咱們再說案情，對不起——既然不是狼，那就隻有犬了。整個東部地區能找到的犬隻經過了排查，每一隻都沒有漏掉，結果符合尺寸的，連一隻都沒有。用不著有什麽專業知識，任何人都能想到，肯定是這麽一群牛犢子那麽大的犬，野地裏生野地裏長，神出鬼沒。既然是動物，就不用管什麽犯罪動機，隻要能找到，打死就行了。問題是去哪裏找，怎麽找。人口太稀疏，增加了他們生存的空間，也增加了搜尋的難度。它們知道避開人口密集的地區，其實這也不難。這麽大的一群動物，竟然沒發生過任何襲擊人和牲畜的事情，連目擊記錄都沒有一例，這簡直讓人傷透腦筋。好在被挖的屍骨不論是不是還完整，都被遺棄在墓穴跟前。再一次葬下去，倒也沒有再被侵擾。老百姓的心情暫時平複，時間一長，沒人再找事，也就得過且過了。沒想到好容易消停了一小陣子，大家剛剛能睡個安穩覺，眼皮子底下，這些家夥又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