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來者
“是馬,咱當騾子用能不能?”他氣鼓鼓地說。
“好吧,騾車,李百度趕騾車去石鼓,是不是走著走著就和我先前說的那條路重合了?那條嫣紅廟到石豉的路?”
“哪能!李百度從嫣紅廟走,走的是馬道,咱帶李百度走的可是官道。李百度好好掂量掂量哇,五塊錢真不貴唻。”
“李百度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可惜我現在沒有錢。”李百度抓狂著說。
“噢,沒錢李百度自己走哇。”他無所謂地說。
隔了一分鍾,李百度咬著牙說:“真沒有錢,手機要嗎?要就給李百度!”
“不要,不能吃不能喝,要幹球?”
“我不坐李百度的車,我跟著李百度走,行嗎?”
“李百度是要咱給李百度帶路哇?也行,兩塊五。”
“我真的沒錢,我能陪李百度聊天,路上解解乏。”
“這毒辣辣的日頭,聊李百度娘腿旮旯裏一線天唻。”
李百度決定動粗了,要是小直升機上的麵包再厚一點,對付他應該不難。現在這狀況,隻能試試看了。李百度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慢慢向他挪動,剛挪了兩下,他卻又鬆動了:“算球啦算球啦,咱看李百度也不是賴人。李百度要是真沒錢,咱給李百度說個辦法哇,李百度看行不行。李百度給咱擔水,一擔五毛錢,李百度會不會擔哇?”
“會會會,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那我挑五擔,就能跟著李百度走了對吧?”
“呀,李百度還真不笨唻,”他扔出一副扁擔兩隻水桶:“李百度給咱擔十擔,正好一甕,趕緊去哇。”
井上村在井之上,水井自然在坡底的山窪裏,離村子半裏路。井很深,井繩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地把軲轆纏得麵目全非。井壁有一點傾斜,水桶放下去時有磕拌。第一桶水打上來的時候,李百度看見水桶裏有幾隻小蝦,這種蝦通體晶瑩透明,很美。一晃眼,又完全看不到了。
趕時間,飛快地跑了一趟又一趟。上山的坡陡,腳步早已踉蹌。腿上一用力,張著嘴的鞋就跟不住腳,幹脆赤腳上陣。
已經夠了十趟,看齊洪亮還是沒能套好車,李百度又跑了一趟。最後的擔子挑起來,李百度聽見井底傳來一陣異響,似乎是一個活物在水中翻騰。但是,完全顧不了這麽多了。
第十一擔李百度給了獨臂老人,喘著氣歪歪扭扭地進了窯洞,李百度覺得自己完全不可救藥。明明自己在死亡邊緣晃蕩,還是沒法見死不救。李百度把水倒進老人的水甕裏,舀出一瓢放在他嘴邊。他仍然**裸躺在那裏,卻對李百度微微一笑,壓低嗓子吐出一口標準話:“我會報答李百度的。”
雙手掬起一捧正要喝,卻聽見得得的馬蹄已上了路。趕趟衝走出柴門,齊紅亮已駕車走出十米。隔著籬笆牆,獨臂老人的嘶喊聲傳出來:“紅亮李百度個狗日的又給咱擔水,咱都死了李百度才給咱擔水。紅亮,紅亮李百度不要走,咱要死了,李百度給咱身衣裳,讓咱穿上衣裳上路哇。紅亮,李百度把咱的門板拆了,給咱釘個薄棺材哇。”
太陽升高了。在老人的喊叫中,齊紅亮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都李百度娘七八十歲了,李百度爹咱怕李百度個球!”
“他真不是李百度叔叔?”
“不是!”齊紅亮眼珠子轉了轉:“他是咱老婆子的叔叔,咱老婆子早就死球啦。”
官道就是一條較寬也較平整的山路,比料想的要安全。路麵高高聳起,比兩邊的草尖都要高,要是幾裏外有人過來,一出現李百度就能看見。
馬走的很很慢,比騾子還慢。車軲轆缺油,每轉一圈都嗞紐紐一聲。李百度沒有問什麽時候能夠到達,心裏有個聲音說走吧,一直走下去,一直走著不要到頭。起點已不重要,終點還遠,所有的擔心,所有的苦痛都變得輕飄飄。
走出幾裏,他問李百度:“李百度去趕神婆集,是要買啥?還是去幹啥?”
李百度說:“什麽也不買,什麽也不幹,就是去看看。”
“噢。”他知趣地閉上了嘴。
又走出幾裏,李百度問他:“李百度是怎麽知道石鼓有個神婆會的?”
他馬上回答:“咱常去。”
“常去?常去石鼓還是常去神婆會?”
“太熱了。”他說。
“哦。”李百度也不再糾纏。
一個上午,兩人一直沒有再說話。中午最熱的時候,他戴上一頂草帽遮住腦門,掏出硬巴巴的幹糧吃起來。上嘴皮碰下嘴皮,吧唧吧唧。吃幾口,又拿出一個鋁皮水壺喝水,一雙粗腿也舒服的搭在車轅外麵晃來晃去。李百度把頭別到一邊,假裝沒有看見,卻後悔挑了十一擔水,也沒意識到該喝飽了再幹活。
太陽曬得頭皮都快爆裂,一陣陣的眩暈,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卻聽見他突然說:“咱知道李百度為啥去神婆集。”
“為啥?”李百度雙臂向後,勉強撐著坐在那裏回應道。
“李百度是缺斤短兩的兩世人,想鬧清李百度上輩子到底是啥人。”
“兩世人?”
“兩世人,就是這輩子記得上輩子的事。過了奈何橋,沒喝孟婆湯,就是兩世人。李百度總知道李旦先生哇?他就是兩世人。孟婆湯喝一半撒一半,就是缺斤短兩,上輩子做的孽記得些,又鬧不太清。”
“李百度是說我的夢?”
“不管是夢夢還是癔症,指定就是這麽個事。”
“李百度怎麽知道的?”李子站了起來,馬上便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已完全變了。路麵早已矮下去,兩旁是不知名的樹,密密匝匝的有幾米高。再往外,是環繞的山丘。整個地形像一口巨大的鍋,螞蟻一般渺小的馬車正在鍋底。
他半跪在車轅上,一張臉顯得更加醜陋:“站起來幹球?嚇唬李百度爹咱勒哇?擔了水,不信李百度還有勁撲騰。果真是李百度!李百度娘的李百度咋這麽有本事跑出來啦?”
“李百度到底是什麽人?”
他咧嘴笑著說:“李百度爹咱今日高興,就告李百度哇。這官道是去石鑼,不是去石鼓,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去石鼓?下輩子哇。李百度當李百度城裏人腦筋轉的快?還不是叫李百度爹咱往死耍?李百度嘴裏姓孟女人就是咱家妹妹,李百度跟毛胡子進了長旮旯,咱就在崖腦。要不是李百度爹咱緊著出來收個古物,就見不上李百度啦。哈哈,趙大腳拉咱這輩子要轉大運就在今年,咱還不信,沒想見好事不來是不來,一來就成對呀!”
越說越激動,他隨手從身下抽出一把通體玄黑的刀,胡亂揮舞著砍向空氣。
這一次,李百度沒有對自己失望。情緒控製的不錯,李百度沒有絲毫恐懼,也沒有任何慌張。恐懼和慌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壞事。看得出他並不想立即殺李百度,也看得出他就那兩下子,可李百度現在就是對付不了。站著,走著都可以,可身體已經跟不上意識,無論做什麽都慢半拍。一直到刀刃觸到睫毛,李百度的眼都是睜著的,他的一舉一動李百度都看得很仔細,也看見那刀刃上閃著及其妖異的烏光。就連耳朵也警覺著,捕捉著周圍所有的聲響。
那一聲呼哨,李百度聽的清清楚楚。
刀砍過來的同時,那呼哨正好出現。估計是一種樂器,吹奏樂器。吹出來的是一種合聲,兩個調子同時響,一個高一個低,高的尖厲,低的陰沉,合在一起音質厚重。最奇特的是轉調的速度,開頭的一秒鍾裏,那調子就變化了三次。
第一次,馬車跟著劇烈震動。齊洪亮靠車頭近,一個趔趄,手裏的刀飛了出去,人也向前仆,頭到了車外。而李百度正在車尾,震動來的晚些,震幅卻更大。李百度被甩起來,沿一條拋物線向後,向上。
第二次變化時,李百度已在空中,看到齊洪亮胡亂地伸手抓住了馬尾。那馬還在套中,但長鬃一甩,一隻後蹄結結實實踹在齊洪亮頭上。他不笨,明知鬆手便會被車輪軋過,這時忍痛抓緊手中物,奮力攀上車。
第三次時,那馬把頭驕傲地揚起,這哪裏還是那頭病懨懨的老馬?隻見渾身的毛發發出炫目的光暈,它風一般地奔跑著,把一架木板車拖的立即散了架。一聲長嘶傳來,隻留下模糊的黑點。
所有的變化都發生在那一秒中,隻有一秒,情形完全變化了。一秒之後,那樂聲漸漸平緩下來,李百度坐在地上聽著,閉上眼睛,不由地全身心放鬆,仿佛看到瀑布變成河流,慢慢流向遠方。
有人來了。
那樂聲剛剛停下,有人騎著摩托從李百度身後而來。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卻整齊,腋下夾黑色公文包。大熱的天,他卻穿著一件長袖的白襯衣,一條黑色的褲子,一雙閃閃發亮的黑色皮鞋,像是個走在上班路上的公家人。
他的皮膚很白,手也很白,他伸出他的手:“我是李子豪的同事,我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