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章 粗嗓子
那個粗嗓子又吼起來：“有情況，要命的他媽的全都給我趴地上不要動。”
忽地頭頂有石頭落下，數不清的巨大石塊雨點般砸下來，隊列亂了，人們躁動起來，嗚哇亂叫著跑來跑去，山隙的霧氣被攪得更加渾濁不堪。
石塊落地的碎裂聲，雜亂的碰撞聲，搏鬥的呼喊聲，急促的槍聲，瀕死的慘呼聲。
一刻鍾後，一切重歸平靜，粗嗓子繼續喊道：“找死的都死了，沒死的媽的給老子過來集合，排好隊，從前向後報數。”
李百度木然走上前去，再一次跟上了隊列。
前麵在報數，一個接著一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李百度是第十三個，張開嘴要喊，卻怎麽樣都發不出來。
粗嗓子從霧氣中一路跑來，他的帽子上有顆五角星。他在李百度身後站定：“想劫人的，趁亂想跑的都吃了槍子兒，李百度們想學他們的樣子，老子也樂意成全李百度們。別看老子們人少，子彈可不少。就李百度們這幾顆腦袋，老子一個人就夠了。都他媽給老子站緊一點，叫老子從後能看到頭，從頭還能看到後。給老子收拾屍體，馬上！”
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一股腥臊味。李百度醒了，夢被打斷了。一睜開眼，身體便按設定的程序彈起，爬上矮牆，接著縱身攀上樹冠。
月亮已把夜空照得慘白，隔著半個天空，李百度注意到有顆星星特別大，雖然不算很亮，但離人特別近。
就是昨天夜裏，在李百度家樓下的那種味道，現在比昨夜更濃，嗆得李百度想吐。但李百度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得盡量控製了。
一百米外有人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一群人正朝著小廟潛來，因為遠，出現在李百度眼中的是蠕動著的灰蒙蒙的一片。他們的速度極快，由遠及近，身形便迅速變大。
幾秒鍾後，李百度發現他們絕不是人。人沒有那麽快，太快了。又過了幾秒，李百度看他們四肢著地，身披長毛。它們已在樹下，大約有三十個左右，毛色各個不同。它們的體型異常壯碩，如果它後腳著地站起來，高度一定不矮於正常男人。
它們跑起來的動作有些別扭，像是被拉去客串競走的長跑運動員，李百度琢磨著這種動作，很快明白這是為了避免發出爪子摩擦地麵發出噪音。三十多張嘴抿的緊緊的，同樣是在盡力控製著不發出哈氣聲。
是狼吧？隻有狼才有這麽高的自控力，隻有狼才有這麽高的智慧。可它們的耳朵並不豎起，而是很自然地耷拉著。毛也很短，將將能夠遮住身體。尾巴也並不粗大下垂，而是根本沒有尾巴。金黃色，淡黃色，煙灰色，白色，什麽顏色都有，有幾隻竟然是黑白相間的奶牛色。
難道是狗？更加不可能了。
難道是從幽冥世界來的東西？
它們在山門前分散開來，圍成一個圈，把整座小廟圍了起來。圍牆下麵排得稀疏，山門兩側重兵把守，整個布置無懈可擊。
緊接著，一隻體型最大的黃毛站在了門前。隻見它眯起眼睛，緩緩伸出一隻手爪，按在山門上。它在推門，它居然控製著自己的力度，讓門縫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變大！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傳出來。
它們的能力遠超特種兵。速度，反應能力，運動能力，這些最重要的兵員素質指標都遠勝於人類。甚至戰術能力，紀律性，執行力也絲毫不差。
稀疏的枝葉遮不住李百度的身形，李百度的四肢酸麻，手握在樹枝上打滑。
終於扭動了一下，骨節輕微地爆了一下。它們立即齊齊轉頭，目光灼灼地來回探尋。這時幸運地刮起一股風，四下裏雞零狗碎地響起一大片動靜，把李百度發出的聲響裹了進去。
山門已開，一半的兵力躡著手腳地閃入門內，風把它們的耳朵吹得卷起，卻一點也影響不了它們的腳步。頃刻間，李百度看到一個接一個地又返回來，估計是沒有發現什麽。黃毛回到樹下，抬起腿，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再接下去，他們便沒有任何遲疑，一瞬間集結好隊伍，四蹄揚起，長舌吐出，就朝另一個方向更加迅速地消失了。
如果不出意外，它們是來找李百度的，雖然李百度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找李百度。
剛剛過去的一幕像是一場虛無的幻覺，它們真的出現過嗎？李百度想騙自己，但是失敗了，因為空氣中還飄散著那股味道。昨晚李百度聞到這股味道時有鈴聲，今天沒有，但帶給李百度的恐懼感遠勝於昨天。這一次的襲擊，從這群家夥出現到消失，時間隻用了不到一分鍾。不足一分鍾的時間裏，它們來去如風，隻留下李百度在樹上呆若木雞。
完全不可能躲過的襲擊，李百度已經躲過了兩次。還會有下一次嗎？
不管怎麽說，危險又一次暫時過去了。花了好長時間，李百度才回過神來，找到一顆靠得住的樹杈躺下來，又琢磨起剛剛的夢。這段夢和前麵的夢連續了起來，連痛感都異常真實，換誰也無法相信這隻是個夢。在前一個夢結束的時候，“李百度”就應該死了。從眉角打穿一個深洞，子彈已深深地鑽進腦袋裏，怎麽可能不死？可這一個夢開始的時候，李百度確實活著。這到底是為什麽？隻有一種解釋：夢裏的李百度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不幹淨的東西。
兩段夢境的場景聯起來，就是一夥犯人被押解著趕路。那種老式步騎槍最早服役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在官方早已退役。粗嗓門的黃軍帽紅五星，也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公家製服。很有可能這夢並不是要預示什麽，而是在重現一件五六十年代發生過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在前一個夢裏，公家問“李百度”的名字，並不是問李百度要暗號。“李百度”隻是一個犯人，公家根本不需要跟一個犯人對什麽暗號。那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簡單到有一點神智的人都能答得出，可“李百度”答不上來。所以，公家便知道“李百度”已經不是正常人，已經成了不幹淨的東西。
那種神秘的沙沙聲還在。它真的是背景音樂，跟夢中的人和事扯不上一點關聯。
這夢太清晰了，比現實還要清晰。甩不掉，就隻能背著，越來越沉。李百度覺得自己無力負擔這個夢，就算是在精力旺盛的時候。
孤獨的小廟依然慘白，李百度的臉估計也是同樣的顏色。
這一天的緊張和勞累，抵得上過去好幾年。體力本來已到極限，剛剛又被刺激了一回，躺下來，渾身骨頭便散了架，心裏想著要下去，卻癱瘓似的一點力氣都聚不起來。風越來越大，身上僅存的熱量和水份，正在被無情地掠走。困意排山倒海地襲來，可還是不能睡。睡覺能恢複體力，但那也得是在吃飽肚子以後。能量補充不上，這會兒睡著就是找死，不是掉下去摔死，就是掛在樹上風幹。
李百度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月亮，看著看著，月亮的臉上生出一點黑痣。
黑痣還在變大，成了黑斑，一張俏臉上長了一大塊黑斑。
黑斑還在變大，越變越大，漸漸幻化成一個形狀，一個可笑的形狀。像一隻鳥，翅膀呼扇呼扇地飛。
又變了，鳥爪子變多了，兩條腿變成八隻，張牙舞爪的，變成了一支蚊子。
還在變，蚊子躺下來，八隻爪子朝上團成一團，變成螺旋槳，螺旋槳轉呀轉呀，變成一架直升飛機。
直升飛機飛呀飛呀，越飛越大，它遮住了月亮的整張臉。它飛呀飛呀，飛出了月亮的臉。
它飛到李百度跟前，帶來的亂流吹亂的李百度的頭發。
一個哆嗦，李百度猛然覺悟過來，那是架真實的直升飛機！它真的來了。
軍事上有不少這樣的實戰案例：對手開著直升機躲在月光或者陽光裏，李百度看不見它，等李百度看見它時卻看不清它，等看清楚了，它已經在李百度眼前，已經發動了攻擊。暴風雨般的攻擊下，文明轉瞬化為焦土！
這架直升機離李百度隻有十米，螺旋槳呼啦啦旋轉著。它渾身被塗成妖異的黑色，機艙裏居然沒有一個人。沒有人駕駛，也沒有人乘坐，像是浮在空中的鬼魅，幻影般嗜血的鬼魅。
李百度笑了，笑得很開心。
到這一刻李百度還活著，已經算是很幸運了，接下去怎麽樣，都無所謂了。普通人想要一天天差不多地活下去，就得不斷地放低自己的底線。何況要是沒有李子豪，李百度可能早就跳樓了。體力可能還能榨出一些，心力卻已完全枯竭。亦真亦幻之間，李百度伸一根指頭，去打撈這個幻影。幻影一下子變成實在，把李子拉回了現實。一個趔趄，李百度差點從樹上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