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異域世界二
“我覺得沒有什麽特別，”她毫不思索地回答道：“胡豆死了以後，我也常常夢見類似的夢，夢見胡豆在那裏，卻找不見我自己在哪裏。那些夢的意思我明白的，我隻是想表達我的想法，說不出來的想法：寧願我死了，沒有了，我再也看不見自己，我也寧願胡豆活著，哪怕多活一天。李百度夢到這樣的夢，我並不感到奇怪。因為我一直覺得，表麵上看起來，就像李百度自己說的，李百度就是這樣一個人，其實，本質上的李百度卻完全不一樣。”
“那些聲音呢？怎麽解釋那些聲音？”
她怔怔地出神了，什麽都沒有說。
李百度在廚房弄些吃的，腦子裏還是這個夢。李百度總覺得，這個夢不簡單。抽油煙機效果不好，她又把廚房的推拉門關上了。李百度把水龍頭擰大，頭和臉都泡進冷水裏，稍微冷靜了些。
她的腦子非常清楚，比李百度都清楚。她的病沒有加重，反而像是好多了。唯一唱反調的是那件紅衣服，那是李百度們結婚時李百度為她買的，很厚，是一件絕不適合這個季節的冬衣。
關心則亂。
李百度的夢，她冷靜客觀，說的很有幾分道理。可當她自己夢見所謂的胡豆轉世，便緊張不已，亂了方寸，試圖信以為真。設身處地地想想，這種反應也算是正常吧？畢竟，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中，此生已無眷戀，隻是在等待終點。這時看到一點隱隱約約的希望，撲過去，不顧一切撲過去，很正常。
那麽，她這次突然回來，當然不是因為想見李百度，而是為了印證她的夢。至少，她看到陰鬼婆已經“走”了。那麽，那麽，那麽她是不是已經相信夢裏的事情都是真的？胡豆真的轉世了?
這樣看來，她的病還是嚴重。
慌忙跑出來，卻發現她已經有不見了，穿著那件大紅衣服走了。隻留下一把鑰匙和一張字條：“謝謝李百度，我去找他們了，如果我找不到，我會繼續找，如果我找到了，我會和他們在一起，總之，我不回來了。”
衝到樓下，一口氣跑出去很遠。到了一個十字街口，李百度搭了一輛黑出租。K市不大，一個小時後，那車已經繞市區一周，又把李百度送回原地。灰塌塌地回到家，忽然發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李百度心中的淒涼，這些成語遠不能表達。
清晨的天晴朗朗的，窗外有汽笛聲，還有誰家孩子的玩鬧聲也清朗朗的，可在李百度聽來卻異常遙遠。
和陰鬼婆一樣，汪雅婷也沒有手機，兒子走後就不再用了，她一直說她不需要。那時李百度以為，可能在她頭腦中有個地方始終清醒著，知道應該給李百度省錢，可現在李百度有了不同看法。
現如今，手機對一個人太重要了。一個人沒有手機，她和整個世界的關係便薄弱了。尤其一個人故意拒絕手機，那麽很有可能，她早就做好了隨時消失的準備。在消失時，她絕不會發出任何響動。一旦這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天下之大，根本無從尋找。
李百度還記得，當她毅然決然離開李百度和陰鬼婆時，身上沒有一分錢。她的那種平靜令李百度不寒而栗，那張麵孔第一次令李百度感覺到陌生和恐懼。可不管怎麽說，這個世上，李百度是最了解她的人。在李百度看來，她極其善良，也極其敏感，人的性格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她的娘家在山另一邊的c市，家中排行老小，從小受盡寵愛。她是老生子，父母生她時已近半百，現在都已過世，有一個哥哥，在她出生前已經偷渡出海，兄妹感情就完全沒有。她一直把李百度當成唯一的依靠，她一直都害怕一個人住，怕的要命。
三年前，決定分開的那天，李百度替她租了房子，打掃幹淨，到了晚上，李百度躺在地上準備陪她。她冷冷地說：十塊錢，給我十塊錢，然後馬上滾出去。再去時，她換了鎖，李百度敲不開門。十塊錢買一把鎖剛好夠，她用李百度給的十塊錢，把李百度徹底擋在門外。幾年來，每隔幾天，李百度都會去那門前敲幾下，默默地站一會兒，從門縫裏塞進去幾張錢。偶爾李百度會聽見裏麵有響動，很輕。
回憶中的畫麵蒙上了一層熏黃，像是一張又一張的舊報紙。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夢遊般走了一大段路，正站在汪雅婷的門前，又一次執著地敲著門。
這是一棟破舊的樓，格局像是早先的機關辦公樓，一條通長的走廊，一邊是齊胸的露台圍牆，另一邊是一並排的窗戶和門。房租很便宜，水電免費，而且離李百度家不遠。可惜租後不久，周邊都成了工地，一天到晚噪音不斷，據說用不了多久這裏也要拆了，除了汪雅婷，別人早就全搬走了。
汪雅婷留下的鑰匙順暢地插了進去，旋轉，轉兩圈，嘎巴一聲，開了。
屋裏擺設極其簡單，椅子桌子，衣架單人床，桌子上放著台燈和一本書，桌子底下是電磁爐和鍋，牆角還有臉盆掃帚簸箕。所有的東西都是李百度從家裏拿來的，衣服也都是舊的，這麽多年，她沒有添置一件。
有些亂，得把屋子收拾一下，收拾著，興許能找出些有用的線索。要是她真的不回來了，李百度也得搞清楚她去了哪裏。
拿起掃帚，卻發現其實很幹淨，隻是裝潢的年代太久了，舊，看起來就亂。衣架上，桌子上，床上床下，褥子底下都沒有一粒灰塵，更不用說什麽其他東西。
最後李百度坐在椅子上，開始翻看那幾本書。拿在手裏才看出並不是書，是相冊，裏麵全是胡豆的照片。恐怕除了吃飯睡覺，坐在這裏看相冊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吧?
第一張照片上，胡豆眉心處點著一點口紅，對著鏡頭笑得拘謹。那是一種新生兒般的笑，有些恐怖，看起來讓人難過。往後翻，第二張，汪雅婷和胡豆在一起，汪雅婷抱著胡豆，她的劉海長長的，宛如少女的模樣。當時給他們照相的人是李百度嗎？想不起來，實在想不起來了，很慚愧。
太陽出來了，不經意間，陽光已經灑滿了屋子，好刺眼的陽光。李百度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天氣預報：二零一五年七月二十日，雷陣雨，二十到三十五度。再翻開上一條：七月十九日，晴轉多雲，氣溫二十到三十二度，再往上：七月十八日，晴，十九到三十二度。
怎麽會是七月二十號？
今天已經七月二十號了？
腦腔裏憑空一個炸雷。現在應該是六月中旬才對，怎麽會是七月？
可手機的係統時間也是七月二十號，空氣中充滿了三伏天的燥熱。好吧好吧，李百度喃喃地對自己說，就當是七月二十號吧。
可是，前天怎麽會是晴？陰鬼婆跟李百度說要走的時候明明下了大雨的，難道是李百度的腦子出了問題？
預報總會有些誤差，可李百度卻做了一件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奇妙的事，給氣象部門打了一個求證電話。
通了，他們說：“前天晚上並未下過雨，一滴都沒有，今年入夏以來邪門得很，一滴都沒有下過……今天應該能下一點，不過也不多……對天發誓，絕對一滴都沒有。天氣一直不錯，大多數時候天空的能見度很高，一定能看見星星……李百度有病嗎李百度？”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隔了好久，李百度努力地抬起手來，又一次，更加仔細地，把屋子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李百度把桌子和椅子反了過來，把衣櫃裏的東西扔到地上，把床上的被褥都掀起來，還是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李百度把相冊裏的相片一張一張抽出來，打開台燈，放在燈下去照，希望裏麵有個夾層。不知為什麽，李百度的手一直在抖，抖得握不住那薄薄的一層。
相片掉了下去，反麵朝上。
有字，反麵密密麻麻的字。李百度覺得自己沒有了呼吸，隻是去看那字。汪雅婷的筆跡，很亂，不成行，不成列，字裏夾字，字上摞字。沒有句子，沒有標點，隻有兩個字或三個字的詞語。反反複複地看，李百度找“江鈴”，沒有“江鈴”。李百度找“胡豆”，“胡豆”出現三次。李百度找李百度的名字，沒有李百度的名字。“轉世”三次，“神婆會”居然六次，最終卻找見兩個字：“山穆”。
一道強電流貫穿李百度的身體，這件事情不尋常！
這件事情不尋常，紙上寫得很清楚是“山穆”，不是“山木”，不是“杉木”，更不是“衫幕”。陰鬼婆前天晚上在給李百度出這兩個音節來的時候，李百度就能準確地知道是這兩個字。她有那種魔力？還是那天晚上李百度的媽媽根本沒跟李百度說過話，隻是李百度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