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異域世界一
自從被查出癌症，陰鬼婆完全變了個人。
她再也睡不好覺，等李百度睡著了，就悄悄爬起來，坐在李百度床前愣愣地看著李百度。半夜裏李百度轉醒了，迷糊著翻個身，她才偷偷離開。
整個白天她都不說一句話，木木地坐在那裏。吃飯的時候筷子動來動去，菜卻全都夾到李百度碗裏。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好像，好像，對了，就好像一張紙，一張紙在李百度眼前飄過，沒有一點重量。
忽然就淚如雨下，李百度的媽媽，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很快就要離李百度而去了。
夜裏是陰沉沉的天，李百度對自己說：怎麽老是陰天？馬上又發現自己錯了，入夏以來，其實一直沒有陰雨。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心裏老是悶得發慌，總是想推開窗戶，讓風進來。
吹著風，遠遠看見忘義山矗立在西麵，心裏才稍微安穩些，覺得一天天流逝的時光裏，雖然一切都已毫無意義，但李百度總算還活著，渾渾噩噩地活著。
樓下有人在燒東西，一張白蓮紙隨風飄起，越飄越高。風猛停下，那紙就墮下去，落向火堆。輕薄的身子還未著地，忽地成了飛灰。風又起，那飛灰複又飄起，越飄越高。
李百度沒有見過父親，李百度的曆史裏，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完全沒有位置。陰鬼婆之外，李百度連親戚也沒有一個。李百度隻知道故鄉在忘義山裏，忘義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狹長的山脈。她綿延幾百裏，跨越三個省。山裏的人閉塞愚昧，好一點的地方也就是一兩座縣城，偏僻的，據說人們連汽車都沒見過。無論環境如何，這些山民的性格，如同石頭一樣硬。
某一年，李百度的陰鬼婆從一個山村嫁到另一個山村，很快她懷孕了，李百度的爸爸卻忽染惡疾死了，李百度的爺爺伯伯叔叔們奪了本該屬於陰鬼婆的地，把懷著孕的她趕出了家門。他們的借口是她肚子裏的孩子，鬼也不知道是誰的。
忘義山，據說原本是叫望義山，是不是這世上無情無義的人更加多了？
她一路從山裏走來，帶著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向著山外麵走去。討飯，土豆田裏偷吃生土豆，舔山壁上的毛葉子解渴，睡土洞，終於在一片剛燒過荒的玉米地裏生下了李百度。她帶著李百度繼續走，她到了這K市……
依稀記得曾問起過她的娘家人，她抹著眼角抽泣說著：“死絕了，都死絕了。”
半夜裏李百度醒過來，模糊地看見陰鬼婆的臉，窗外雨下得正大，是今年夏天頭一場雨。
她又坐在李百度床前，眼神空洞洞的，悠悠地歎了口氣說：“媽要走了。”
李百度說：“媽媽不要走！”
她笑了，臉上的皺紋堆積起來，嘴角分明在笑，卻沒有力氣發出聲音，隻是喃喃地說：“睡著了還是小娃娃的身子，剛醒來時還是小娃娃的口氣，可媽要去李百度山穆叔叔那裏，媽怎麽能不走呢？”
她不見了。李百度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個上午。
她不見了，李百度去大街小巷裏來回找她。
她不見了，她沒有手機，消失在人海裏，完全沒有了。
山穆叔叔是誰？完全沒有印象，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一天沒有吃飯，李百度坐在屋裏懵著，房門被人從外麵打開，進來一個女人，一個穿著大紅外套的女人。她走向李百度，站在李百度麵前，問李百度：“是不是媽不在了？”
李百度恍過神來，終於認出她。
汪雅婷，李百度的妻子，怕是有三年沒見了，又好像才剛剛見過。
陰鬼婆老是說，妻子才是最親密的人，父母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孩子長大了也會去找他們自己喜歡的生活，隻有妻子會陪著李百度，一直陪著李百度。
可是汪雅婷沒有陪著李百度，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李百度，在李百度最需要她的時候。
隻差最後一道手續，離婚證還沒有辦下來，所以在法律意義上，她還是李百度的妻子。為了這道手續，汪雅婷跑了很多趟，想了很多辦法，卻始終沒能成功，因為人家都已看出：她的腦子生了病。
李百度常去見她，想辦法去照顧她，可她拒不見李百度。她不但有病，而且沒有經濟來源。李百度的心還沒有離開她，可她的心恐怕已經離開李百度了。
看見李百度沒有回答，她又問了一遍：“媽是不是從家裏走了？”
李百度點點頭，她的聲音已在雲端：“看來都是真的，媽不在了，咱們兒子胡豆，胡豆也轉世了。”
胡豆？轉世？會有這種事？
兒子的臉浮現在李百度麵前。
胡豆死於五歲的時候，那是多三年前的事了。
那天中午，陰鬼婆和汪雅婷在病房裏看護著胡豆，李百度在外麵買吃的，正走在回病房的路上。醫院的院子裏有棵樹，本來豔陽高照的天氣，一片鑲著金邊，又大又厚的烏雲飄過來遮住了太陽。天忽然就黑了，一大群麻雀呼啦一下擁到了那棵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李百度沒能在胡豆死的時候呆在他身邊，但李百度知道麻雀上樹的那一刻就是他離開人世的確切時間。沒有什麽具體理由，但事情確實就是那個樣子。可能他的眼睛還沒有合上，可能他的小手還沒有最終垂下。可是在那一刻，李百度仿佛聽見陰鬼婆哭得很傷心，那腔調淒涼而婉轉。
她哭胡豆，更哭她自己的命運。
汪雅婷應該沒有哭吧，當時看起來她很堅強。
那片雲，麻雀，陰鬼婆的哭聲以及汪雅婷奇怪的堅強，合成了一種儀式。李百度捧著一盒飯站在那裏，天地在旋轉。
人家的孩子一天天在長大，有天放學回家說爸爸，咱家的門太矮了，老是碰我的頭，爸爸樂起來，說不是門矮了，是李百度長個了。可李百度的兒子卻隻能在相片裏，不會動，再也不會長大，隻能竊竊地朝李百度笑。
李百度理解了汪雅婷，理解她不肯再生一個。她當時說：“再生一個出來，慢慢的前一個是不是就忘了？明知道會忘了，為什麽還要再生？他那麽可愛，李百度們忍心嗎？他是我的孩子，永遠都是，我不想忘了他，也不會忘了他。”
可是陰鬼婆，還是忍不住嘮叨著這個話題，每次汪雅婷情緒好些，她就開始繞著圈子勸。
“不，絕對不！”這是汪雅婷最客氣的回答。
再往後不久，汪雅婷就精神失常了。她拉著李百度的手，走到僻靜處，神秘兮兮地告訴李百度個秘密：“李百度別告訴別人，我剛發現的，我發現，我的手啊，我的手沒有骨頭。”
她經常在紙上寫寫劃劃，寫一些不連貫的句子，寫得很亂。後來她又告訴李百度個秘密，她說：“我總算想明白了，早就該明白的，胡豆是給李百度媽害死的。”
世上最難相處的是婆婆和媳婦，矛盾起來，說不清是誰的對誰的錯，無數男人為之痛苦。李百度曾經覺得自己很幸福，可一夜之間，她們兩個勢同水火了。
今天她突然出現了，居然跑到李百度跟前來，居然穿著大紅的衣服，居然說“媽”不見了，而不是“李百度媽”不見了。她還哭了，她這是怎麽了？
緊盯著李百度的眼，她又說：“李百度一定知道的，我很害怕，老是覺得睡覺時候會有人進來。房間所有的門窗，在我睡覺前都要檢查好多遍，檢查完了再檢查。可是昨天晚上，媽卻去了我那裏，她坐在我的床前，看著我，等我醒過來，朝我笑，跟我說她要走了。有個人來接她了，那個人的女兒生了孩子，找她去幫忙看孩子。那個孩子其實就是咱們的兒子胡豆，李百度知道嗎？胡豆轉世了。可是聽著聽著，我忽然覺得她應該不知道我住在哪裏才是，李百度答應過我不告訴她的，我相信李百度。況且，我的門窗都關著，她怎麽會進來？一下子就嚇醒了。原來是個夢，門窗還都關著，關得緊緊的。”
李百度的寒毛豎了起來：“是山穆叔叔嗎？”
“山穆叔叔？”她一臉的疑惑：“不知道，沒有聽見過什麽山穆叔叔，聽一次聽說李百度有個叔叔。那個生了胡豆的女人，是叫江鈴，李百度媽是這麽說的。”
晚上李百度們睡在一起，沒有脫衣服，像是兩個怕冷的小孩，擠在一起取暖。她睡得很熟，睡夢中把李百度緊緊抱住，似乎又成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她。
李百度終於也睡著了，做了個夢。李百度夢見在一座山裏，有綠茵茵的草地，山壁上一汪清泉，從一尊雕刻精細的石獸嘴裏流出，匯成一潭清水。潭水清澈見底，潭邊，陰鬼婆和汪雅婷在那裏，什麽也不幹，就是站在那裏。
流水無聲，可是從始至終，這夢裏卻充斥著沙沙的輕響。
沙沙，沙沙。
像是春雨灑在荷葉上，又不太像，沒有那麽密集，沒有那麽柔和。像是竹簸箕簸綠豆，卻也不恰當，沒有那麽粗暴，也沒有那麽規律。
早上他們同時醒來，李百度跟她說了這個夢。李百度試探著問她：“這個夢是會有些特別的意思嗎？李百度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活的特別簡單，家人之外，和別人沒有什麽來往。對任何事都不抱太大希望，也不怎麽失望。所以很少做夢，就算做，也就夢見些簡單的不值一提的事情。可這個夢我覺得很奇怪，最奇怪的一點，就是夢裏沒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