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留客居的每間雅閣隔音都還不錯,可架不住俞文安就跟人站在他們門口跟人說話。房門雖然關著,可坐在裏麵的人還是能聽到外麵的人在說什麽。


  俞文安口稱表哥的那個人,俞文達也不陌生。俞文安的外祖家是盛京首富柳家,能被他稱呼上一聲表哥的,除了柳家如今的少當家柳鈞楠,不做他想。


  果不其然,俞文達馬上就聽見柳鈞楠帶著幾分笑意的聲音,說道“哪裏算什麽破費,這也是咱們自己的店麵,我作為你表哥,請你跟你的好友一起吃個飯也是身為兄長該做的。行了,你好不容易跟朋友出來一趟,別在這些小節上拘謹。”


  “喲,文達兄,這外麵好像是你家的小兄弟啊?”俞文達身邊的人湊了過來,他們這群人喝酒正在興頭上,喝高興了也顧不上什麽體麵不體麵,衣裳大敞,發髻歪斜,看著十分不像樣。


  俞文達心情正不好,聽見別人這麽說,手裏的酒杯重重地放到桌麵上,哼笑一聲,說道“什麽小兄弟,一個商婦生的,爹又是個不得重視的庶子,也敢自居本少爺的兄弟?誰給他的顏麵!”


  俞文達這話故意說得很大聲,門外站著的俞文安與柳鈞楠聽了個一清二楚。俞文安年紀小,乍一聽到這種話還不會掩飾內心的惱怒,臉色大變。倒是一旁的柳鈞楠穩得住,一把拉著俞文安,笑道“你文達哥哥喝醉了,走吧,咱們吃咱們的去。”


  俞文安身後也跟著幾個交好的書生,他不像俞文達,即便沒那個資格也被許夫人硬是送進了國子監。他讀書的地方也是盛京有名的書院,束脩極高,饒是如此,書院也隻有兩個舉人帶著四五個秀才授課。


  這年頭,秀才、舉人、進士,是讀書人的三種不同的人生,有了舉人功名,什麽都不用做,就有不少收入,更可以選官,因此,願意教書的舉人實在不多。所以,俞文安就讀的書院能有兩個舉人,已是大大的不容易。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和進士遍地的國子監相提並論。


  跟俞文安走得近的這幾個書生,有的家裏是不能蔭及子孫的低級京官,有的就如柳家一般,是皇商巨賈。他們幾個性格純善,平日裏討論詩書溫習課業,很能說到一起去。


  俞文安被人這樣說,他那幾個朋友也沒有在意,反倒上前,紛紛安慰道“文安,不是說要吃酒嗎?快走快走,我可都餓了!”


  說話的這位小公子姓劉,長得圓潤討喜,年紀是他們幾個當中最小的,平日裏都被慣著。他一開口,俞文安也沒空去在意房間裏俞文達在說什麽酒話了,忙對柳鈞楠說道“那就麻煩表哥了。”


  柳鈞楠含笑看著麵前這幾個半大的小子,俞文安身後一個高個瘦削的小少年喜道“平日在家,總是管得嚴,這不準吃拿不準碰,今日我可要好好嚐嚐這留客居的手藝!文安!咱們今日喝酒不?”


  俞文安到底少年心性,被朋友一打岔,便順著他們的話走了下去,“你想得倒美!要吃酒回家吃去,若是在我這兒吃醉了,回頭還不得怪我!”


  “好啊俞文安,明明是為了慶祝你小試奪魁,現在卻連酒都不給一杯,小文安,你這麽做可不厚道!”高個兒少年撲到俞文安背上,掛在了人家肩上。


  柳鈞楠引著一群小少年說說笑笑地往雅閣走,這邊俞文達卻不樂意了。他今日受了先生訓斥心情本來就不好,剛剛那幾個小少年偏偏還一口一個小試奪魁誇獎俞文安。


  這不是在打他俞文達的臉嗎?!他堂堂當家太太的長子,入學國子監,怎麽著,還不如一個在外麵書院進學的偏房庶子嗎?!

  俞文達酒氣上頭,站起來就走到門邊,將雅閣的門一掌推開,走到廊上,喊道“怎麽著!在外麵見到兄長都不知道來打個招呼?!你規矩就是這麽學的嗎?!”


  走廊另一邊,柳鈞楠已經快領著小少年們進房間了,誰知俞文達這個時候殺出來,一副找麻煩的樣子。


  小少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想維護俞文安,但是又都知道,那個鬧事的醉漢是俞文安的親堂哥,他們幫不了什麽忙。


  俞文安咬了咬唇,埋著頭走到俞文達麵前,拱手行禮道“文達堂哥。”


  俞文達打了個酒嗝,斜眼看著俞文安,笑道“我還當你不認我這個哥哥了,從門口走過都不知道進來打個招呼。這規矩你娘可沒教好啊。”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娘,更不要說俞文達作為一個小輩,怎麽能指責俞文安的母親?可惜,如今靖勇公府二房勢大,三房不受重視,連小輩之間的爭執,都能隨意拿長輩說嘴。


  俞文安滿臉怒氣,卻又強行忍著。俞文達在府裏頗受寵愛,若是跟他起了爭執,回到府裏這人顛倒黑白一告狀,不僅自己要受責罰,連母親都要挨訓。


  更不要說二房太太那些私底下的針對。


  “是文安考慮不周,知道堂哥在與好友喝酒,怕打擾諸位哥哥的興致,所以不曾打擾。”俞文安認錯道。


  “俞公子。”柳鈞楠上前,跟俞文達打了個招呼,又麵向屋內,拱手道“諸位公子安好,承蒙諸位公子看得起我留客居,今日招呼可還周到?”


  柳鈞楠如今跟著他爹處理柳家瑣事,名副其實的少當家。各路各道都還說的得上兩句話,屋裏幾個還靠著家裏的公子哥兒少不了也要給柳鈞楠一點麵子,紛紛回道“柳老板客氣。”


  “俞公子,今日是我偶遇文安,想著太久沒見這個孩子,招呼他跟他朋友來吃頓飯,我看諸位公子興致正濃,我們就不打擾了。留客居新得來幾壇陳年的佳釀,我讓掌櫃給諸位送上來,算是柳某人一點心意。”柳鈞楠和風細雨地說道。


  他長得本就俊秀,性子又斯文,雖無錦衣華服加身,卻越發有了一股超然出塵的氣質。這樣一對比,反倒襯得俞文達越發油膩。


  其實俞文達並不難看,他的姐姐俞斐、妹妹俞筱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同一個娘肚子裏生出來的,他又能差到哪裏去呢?隻是行為輕狂,酒意上頭言行又有些粗魯,反倒沒了世家子弟的風範。


  按理說柳鈞楠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俞文達就該順著台階下去了。就是有天大的過節,當著外人的麵,他也不能太為難柳鈞楠跟俞文安。這一個是他的親堂弟,一個是正兒八經跟府上又姻親關係的,又不是仇人,在外麵鬧得不好看丟的還是靖勇公府的人。


  可惜俞文達現在心中邪火正盛,就想逮著機會發泄一下。平日裏他輕視三房已經成了習慣,此時又喝了酒,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我們兄弟說話,有你什麽事兒?”俞文達看著柳鈞楠毫不客氣地說道,柳鈞楠神色不變,眼裏卻閃過些許冷意,俞文安卻忍不住了,開口說道“文達堂哥!表哥也是我兄長,你……”


  “兄長?!”俞文達一聲尖利嗤笑,“俞文安,我勸勸你,你娘既然已經嫁進了我們家,該跟過去撇清關係就撇清楚了。我們靖勇公府,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攀親戚的。別自甘墮落,降低了身份。”


  這話越說越嚴重了,柳鈞楠臉上都沒了笑意。俞文安更是氣得小臉通紅,屋裏的人見外麵氣氛不對,不欲生事,忙打岔道“行了文達,人家小兄弟出來吃酒,你攔著幹嘛。快進來喝酒!柳老板,說好送的那壇佳釀可別賴賬啊。”


  柳鈞楠冷冷地盯著俞文達,嘴裏回道“崔公子放心,馬上就讓人送來。”


  “俞公子,諸位公子催你了,我們也就不打擾了。”柳鈞楠想告辭,俞文達卻不讓,他這口氣憋在心裏憋了一天,哪能這麽快就送下來。他一把扯住俞文安的袖子,將俞文安拉進房間,說道“你既然來了,也該好好跟幾位公子打打招呼。我既為你兄長,也該好好教教你,什麽人才應該結識。”


  俞文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伸手拿起一壇還未怎麽動過的酒,放到俞文安麵前,說道“你幹了這一壇,在幾位公子麵前掛個相。以後幾位公子也好看在我的麵子上,照拂照拂你,不比你認識那麽些泥腿子強?!”


  俞文安年歲還小,就算是偶爾吃酒,也就是少少嚐那麽一兩盅。俞文達選的這一壇酒,雖然壇子不大,可真喝下去,也是足足半斤的陳釀。


  就俞文安這個小身板,喝完就得交代在這裏。


  俞文安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顯然被氣得不輕。屋裏的那幾個公子哥兒倒也不是起哄架秧子的主兒,一直在打圓場的崔公子忙擺手道“算了算了,這麽個小身板兒哪裏是能喝酒的。你哥哥喝醉了,別聽他的,快走吧。”


  俞文達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看著僵硬在原地的俞文安,說道“怎麽?我這個當哥哥的請不動你?我可告訴你,這屋子裏全是世家公子,日後可都有大前程,你可別不識抬舉啊。”


  崔公子看了一眼俞文達,知道他是故意找事,不把這口邪火撒光了是不會罷休地,也不再說話。


  反正人是他俞家的,是死是活,也不關他的事。


  俞文安眼眶都紅了,卻強忍著沒哭出來。眼看著就要伸手去那那個酒壇子,半道卻被人擋了回去。


  柳鈞楠一手拿過酒壇,和煦地笑道“諸位公子莫怪,文安還小,喝不得酒。我是文安表兄,諸位給個麵子,讓我代他敬諸位一杯。”


  俞文達素來看不慣柳鈞楠這左右逢源的模樣,冷笑一聲說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能代我俞家的人。”


  柳鈞楠毫不生氣,淡淡地說道“鈞楠自知身份低微,比不上諸位公子。可今日也少不得提醒俞公子一句,留客居雖然算不得什麽,但是也頗受京中各位大老爺們厚愛。都說隔牆有耳,留客居人多眼雜,今日若是鬧得太過,傳到某些大人物耳朵裏,我柳鈞楠一屆白身倒是不怕,諸位公子這名聲,可還要不要了?”


  此話一出,坐在一旁看戲的幾個公子神色都是一愣。柳鈞楠這話說得半分沒錯,留客居可是盛京最好的酒樓,特別是這三樓,能上到這裏來的人,藏龍臥虎,說不清有什麽樣的大人物。


  俞文達今日遷怒他堂弟,撒火倒是撒得幹淨了。可這要是傳出去,俞文達無兄弟之義,欺負家中幼弟,他們這幾個看戲的也落不到什麽好。


  “算了算了,趕緊喝完趕緊走,別打擾哥幾個說話!”這一出出的鬧,慶陽伯公子早就不耐煩了,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道。他們這幾個人以他為首,見他都發了話,俞文達心裏就是再不爽,也不能再說什麽。


  柳鈞楠笑了笑,舉起酒壇敬了屋子裏的幾個公子一邊,然後仰頭將滿滿一壇陳釀喝了個幹淨。


  放下酒壇,柳鈞楠麵色絲毫未變,帶著俞文安出了雅閣。


  雅閣房門剛一關上,柳鈞楠腳下一個踉蹌。俞文安幹淨扶住他,要哭不哭地說道“表哥,你沒事吧?”


  柳鈞楠對俞文安笑了笑,柔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


  俞文安扶著柳鈞楠往他們定好的房間走,柳鈞楠長舒一口氣,回頭看了看又傳出喧鬧聲的房間,眼裏森然一片,仿佛凝結了千萬年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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