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正如俞文遠之前所預料,馮霜這一夥害的遠不止王家村這一個地方。這群人奸滑,專挑離杭州有些距離的零散村莊行事,魚米之鄉,又遠離官府的視線,最是合他們的意。莊稼人老實,又被騙著簽下契約在前,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咽,絕大部分人沒想過報官。
也有不服氣的,可剛告上縣衙。就被馮霜用靖勇公的名頭給擋回去了。狀告不成不說,還落一身責打。久而久之,再沒人敢去官府,馮霜這一夥人便更加橫行無忌。
周慶年拿到馮霜的供詞,馬不停蹄派人前往供詞當中所述的村莊核實,涉事的村莊分屬好幾個縣城,牽連的地方官員也多。周慶年愁得頭發都快白了,忙得腳不沾地。
俞文遠帶著常林去了指揮使司,公堂內室隻剩下蕭嵐洺跟慕晴泠兩人。慕晴泠望著前方,眼神有些空茫,沒有落到實處。蕭嵐洺也不說話,神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麽。
“表哥的事……晴泠在此謝過了。”良久,慕晴泠才似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起身對著蕭嵐洺鄭重行了一禮,說道。俞文遠讀書荒廢已久,本來她也還在憂慮,俞文遠若沒有功名在身,回京之後想先一步確立世子之位,有些困難。
如今的靖勇公俞恩榮,她的大舅舅,為人刻板不苟言笑。對老太太又一味順從,原本大房隻有俞文遠這一個嫡子,按理在他弱冠之時,就應該請封世子。可就是這樣緊要的事情,俞恩榮也能任由許氏攪風攪雨,許氏當著老太太的麵,說俞文遠年輕,又還在念書,怕早封世子亂了他心性,影響他讀書。
老太太耳根子軟,俞恩榮一想,若是俞文遠中舉之後再請封,他麵上也有光,老太太更高興,所以這件事兒也就這麽壓了下來。
許氏打的什麽主意自然不必說,可事情壞就壞在俞恩榮沒有把許氏,或者說把二房當回事。二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俞恩榮還一心當著他的好兒子、好大哥,事事都要讓著二房,護著二房。
此次若是俞文遠能借由蕭嵐洺之手,舉薦入朝。先不說世子之位,俞文遠平叛有功,入朝之後再得一職位,許氏再想要動他,就難了。
蕭嵐洺今日幫了俞文遠一個大忙,也是解了慕晴泠的燃眉之急。
世上女子多艱,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孤女,想要獨自生活幾乎不可能,再入靖勇公府勢在必行。然而就算外祖母再疼她,她到底是姓慕的,一個客居府上的表小姐多有不便,隻要二房把持靖勇公府一日,就能將輕易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如前世,許氏不想她見人,她就隻能守著那一小小院落,望著四四方方的天,數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時日。
而俞文遠則不同,他是靖勇公嫡子,名頭正;又是男子,出入不需人同意;再加上俞恩榮俞文遠父子與老太太一脈相承的心軟,這心軟既是對著二房,自然也是對他,所以她才會選擇敲醒俞文遠與他結盟。
縱然她再恨許氏,可她卻輕易動不得她,唯有借大房名正言順的一家之主的名頭,才能在靖勇公府壓下許氏的隻手遮天。況且,雖然她不知許氏對她哪兒來這麽大的仇恨,但是她相信,靖勇公之位才是她最看重的,一旦俞文遠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許氏必定會竭盡全力對付大房,無暇顧及於她。若大房勢盛,許氏想要保住自己的野望,勢必隻能抱緊老太太的大腿,加倍討好老太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害了老太太的性命。所以蕭嵐洺給俞文遠的這個機會,實在是幫了她的大忙。
“我說過,你是我的師妹,滿朝上下,五湖四海,誰都不能欺負你。”蕭嵐洺靠著椅背淡淡地說道,他語氣淡然,看似漫不經心,可卻又讓人無比信服。也隻有他,才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慕晴泠垂著頭微微笑了笑,鼻間卻有些微酸。蕭嵐洺仰頭望著房梁,問道“可以告訴我嗎?”慕晴泠一愣,看向他,“告訴你什麽?”
“你懼怕回京,你逼著自己堅強、逼著自己去直麵所有的風雨。為什麽?你知道了什麽?”蕭嵐洺轉頭看著慕晴泠,眼裏是深深的疑惑。
他原本不明白慕晴泠在怕什麽,如今知道了她的恐懼所在,又萬分疑惑為什麽。慕晴泠到底是知道了什麽,才在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境遇之下,逼著自己盡快成長。或者說……她經曆了什麽?
慕晴泠雙眼微微顫了顫,移開目光,看著一旁沉默。蕭嵐洺幫了她太多,她不想騙他,可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跟蕭嵐洺說,重活一世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她不敢說,也不敢去想蕭嵐洺知道之後會有什麽反應。
以為她瘋了?還是以為她是個怪物……
“罷了……”蕭嵐洺見慕晴泠一臉為難,歎了口氣說道“我不問就是了,你別為難。”蕭嵐洺探過身,伸手點上慕晴泠額頭,輕輕揉了揉慕晴泠的眉心,“你不想說就別說,女孩子不要總是皺眉,反正總有師兄在,還是那句話,沒人能欺負你。”
眉心有淡淡地溫暖的觸感,慕晴泠怔怔地望向蕭嵐洺,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她,眼前這個人,她可以依賴,可以信任。
“師兄,我……”慕晴泠剛開口,屏風外就傳來丫鬟的聲音“慕小姐,太太讓我來告訴您一聲,慕府接您的車馬已經到了,太太請您先到府上,稍後從府門離開。”
蕭嵐洺收回手,慕晴泠垂眸斂去眼中的情緒,揚聲說道“我知道了。”隨後站起身,跟蕭嵐洺一起離開了公堂,穿過府衙,去了後麵的官邸。
俞文遠與常林帶著信物快馬來到指揮使司,這裏是掌管兩江駐兵的地方,不同於一般衙門,門口重兵把守,大門敞開,往裏看去可見一大片空曠的演武場。俞文遠看著高懸的指揮使司匾額,深吸一口氣,按耐下自己有些躁動額心緒,翻身下馬,走上台階。
“站住!來者何人!”守門的士兵一聲斷喝,俞文遠衝著對他抱了抱拳,說道“我乃靖勇公之子俞文遠,此番前來求見吳指揮使,有要事稟報,煩請通傳。”
俞文遠將蕭嵐洺給他的玉佩拿出來,交給了守門士兵,那士兵接過,說了一句“請在此稍候。”就轉身走了進去。不一會兒,一個身著朱色勁裝的中年人走了出來,看到俞文遠,連忙上前迎道“下官乃吳大人麾下軍師許之源,吳大人特讓下官前來迎接俞公子,大人已在正堂等候公子,公子快請。”
俞文遠握了握拳頭,他此番是喜是悲,就看他怎麽從這個指揮使司出來了!
京城,靖勇公府。
謝梓菁半靠在榻上,手裏拿著一件錦袍,正一針一針,細細密密地縫著。她頭發散著,額上勒著抹額,明豔無雙的臉上此時卻沒什麽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她坐一會兒手裏的針線,就要偏頭過去咳一會兒,看上去十分孱弱。
執顏從外麵進來,手裏端著一小碗湯藥。剛剛熬好的湯藥,騰騰地冒著熱氣,苦澀的味道在屋裏擴散。謝梓菁放下手裏的東西,將那件還未完工的錦袍小心翼翼地放到一邊,接過執顏手上的藥碗,一遍翻動著勺子,一遍輕輕吹著。
“奶奶今日覺得怎麽樣?”執顏往謝梓菁身後加了一個靠枕,看了看謝梓菁的臉色,問道。謝梓菁喝了一口藥,被苦得皺了皺眉,輕笑道“感覺比昨兒好鬆快些了,不過就是場風寒,不用擔心。”
執顏看著謝梓菁蒼白卻絲毫不減風韻的臉,暗地裏咬了咬牙,說道“我看奶奶這兩日眼瞧著是瘦了,這病又一直不見好。不然……還是傳個信給少爺吧,奶奶這樣扛著,我看了都心疼。”
謝梓菁仰頭將碗裏的苦藥喝了下去,執顏連忙將一盤蜜餞送到謝梓菁手邊,謝梓菁隨手挑了一顆放進嘴裏,等苦澀的餘味壓了下去,謝梓菁才長舒一口氣,靠在靠枕上,閉著眼養神。
執顏在一旁看了看謝梓菁,見她似是沒聽到自己剛才的話,一遍給謝梓菁揉著額頭,一邊說道“奶奶意下如何?雖說是要守孝,可熱孝都過了,想來也沒什麽緊要的。奶奶如今又生著病,就是老太太……”
“你也知道老太太還在。莫不是短短三月,你就忘了之前老太太是怎麽發落下人的了?”謝梓菁閉著眼,淡淡地說道。
執顏一驚,連忙說道,“婢子不是這個意思,婢子隻是心疼奶奶……”
“你是不是心疼我,我心裏清楚。”不等執顏把話說完,謝梓菁就開口打斷她,“我病了半月,這話你見縫插針地就在我麵前提了半月,執顏,我念在這麽多年你在我身邊還算盡心,不與你計較,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個傻子,由得你糊弄擺布?”
執顏連忙在榻前跪下,連聲說道“奶奶誤會執顏了,執顏一心為奶奶著想,沒有半點僭越之心啊奶奶!”
謝梓菁睜開眼,看著埋頭跪著的執顏,緩緩地說道“是不是誤會,你我心知肚明,你有些什麽想法,我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隻是一點,你得明白。”謝梓菁撐著坐直了身子,說道“我不欲惹是生非,也樂於和善待人。可我絕對不會放任有心之人在我這裏煽風點火,出了這院子,有大太太有二太太,在上麵還有老太太在,輪不上我說話也不需要我說話,可是在這院子裏,我是文遠的妻子,若有誰居心不良,我絕不放過他,你聽清楚了嗎?”
謝梓菁一向是和善的,平日裏不管跟誰都是一副溫溫柔柔,輕言細語的模樣。她待人親切,不意味著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半月前她病了,症狀也不嚴重,就是頭疼腦熱,渾身乏力,可這麽個毛病拖拖拉拉半個月不見好,她身邊的大丫鬟執顏頭兩日還好,沒過多久,就開始話裏話外地攛掇她傳信給俞文遠,說自己病了,讓俞文遠趕緊回來。
且不說這點小毛病值不值得讓俞文遠提前回京,就說執顏三番四次在她麵前提這個事,就讓謝梓菁不得不疑心她。
老太太當初發落俞文遠身邊的下人動靜鬧得那樣大,之後在沒人敢提一句讓俞文遠與慕晴泠趕緊回京。執顏卻在這麽節骨眼兒反複提起,這靖勇公府這樣的世家大宅裏當差的可沒有傻子,看不清行事搞不清狀況的人可混不到主子身邊來。
“執顏不敢了,執顏真的隻是心疼奶奶病中還要念著少爺不得相見。奶奶息怒,執顏以後再也不說了!”執顏伏在地上迭聲求饒,謝梓菁靠回榻上,看著執顏久久不說話。
執顏趴在地上,隻恨自己輕忽了謝梓菁,原先隻當她懦弱,跟誰都和和氣氣地沒個少奶奶的樣子,結果她其實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角色,看著沒什麽主意,其實心裏門清。
二太太交代的事情沒做好,若是再讓謝梓菁生了疑心,被趕出去,那她可就真的沒活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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