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翌日城門剛開,慕家送葬的隊伍就趕在天光乍破那一刻,進了杭州城。朝日緩緩升起,喚醒了整個杭州,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全然一副市井熱鬧的場麵。雲橋放下手裏的車窗簾,轉身對慕晴泠說道“小姐,我看這早集上的山野時鮮又多又新鮮,不如讓正伯才買一點回去,你最近飲食上總是懶怠,也好給你換換口。”
慕晴泠隻顧研究手裏那支從蕭嵐洺處得來的短笛,頭也不抬地說道“你看著辦吧,記得……”
“記得給文遠少爺置辦是吧?最最重要的是,記得蕭……公子那邊是吧?”雲橋搶話道,慕晴泠抬眼見雲橋眼含調侃地看著自己,頓時羞惱道“好個乖張丫頭,什麽都敢玩笑,看我今天不撕了你。”
說罷慕晴泠伸手去揪雲橋,雲橋一邊躲一邊說道“你從早晨就抱著個短笛不撒手,來來回回地看,還不許人說。”慕晴泠見揪不到雲橋的臉,轉而在雲橋的腰上動作,雲橋邊躲邊笑,嘴上求饒道“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小姐饒命……哈哈哈哈……小姐快饒了我吧。”
瘋耍一陣,慕晴泠也有些氣喘,回身坐好,才拿起放在一邊的短笛說道“你懂什麽,這物件雖小,確實父親親手所做,笛身上還刻著父親的一句詩……父親未留隻言片語給我,如今看到這個,倒沒有那麽遺憾了。”
雲橋本意也是不願慕晴泠繼續消沉,故意打趣道“老爺親手所做的東西,如今借著公子的手送到小姐這裏……哎呀!這莫不就是緣分?小姐,這短笛好,那送短笛的人,好不好啊?”
慕晴泠瞪了雲橋一眼,不搭話。雲橋靠過去,繼續問道“小姐,你倒是說說啊,好不好啊?”
“就知道好不好,不是你被嚇得臉色煞白的時候了,敢來打趣我了?”慕晴泠被雲橋纏得不行,將短笛收好,偏過頭去說道。雲橋想起昨兒自己被人家嚇得魂不附體,正了正身子不好意思道“那能怪我嗎?那麽壯一個漢子冷邦邦往那兒一站,看著我的樣子就跟看個犯人一樣,能不嚇人嗎?”
慕晴泠好笑地看了雲橋一眼,說道“你也就這點出息!”
雲橋還要回嘴,突然聽見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嚎哭,慕晴泠與雲橋頓時臉色就變了,雲橋起身,掀開車簾往前望去,就見一個錦衣婦人,撲在隊列的前方,不僅將前路擋了個嚴嚴實實,還一邊捶地一邊哭喊“慕小姐開恩呐!我知道我人微言輕,雖然是慕家人,但是夫君不顯,又沒有個好娘家位極人臣,不該操心你年幼失父之事,但是伯母也是一片好心,萬萬沒有其他心思!你若是不願,伯母也沒有強求,你千萬不要吃心,伯母一家就是普通百姓,當真得罪不起你啊!”
雲橋認出前麵擋路的就是之前被慕晴泠轟出府去的秋奶奶,再一看周圍漸漸圍攏過來的路人,臉色頓時就垮了。
沒想到前麵的戲還沒完,秋奶奶跪在隊伍前麵喊得一聲比一聲大,不知道的還真當她受了多大的委屈。連主帶仆三人都在喊,慕小姐開恩,他們再也不敢了,求慕小姐給條活路。雲橋氣得臉色鐵青,早市上人還不算多,但是這些販夫走卒最是傳播消息的好手,如今這一鬧,滿杭州城裏還不知會傳成什麽樣子!這些人是故意要來敗她家小姐的名聲!
“雲橋。”慕晴泠在車內喚道,雲橋咬咬牙,不去理會前麵秋奶奶撒潑,回到車裏眼眶通紅道“小姐,早知道那個潑婦是這樣的人,還不如當初就直接拖出去送官!”
慕晴泠掀開一旁的車窗簾子往外看了看,冷聲道“她不要臉,我們可不能一起跟著沒了體麵。先看看文遠表哥怎麽處理吧。”
慕晴泠的車架在隊伍正中,俞文遠卻是騎著馬走在隊伍前頭,所以秋奶奶撲出來這一通好鬧就在俞文遠眼前。俞文遠正想讓人把秋奶奶扶起來,大街上又跪又扣的像什麽樣子,誰知慕府的下人還沒上前,人群中又衝出來一個中年男人,跑到秋奶奶身邊,抱著人就開始哭道“你這是做什麽啊!這是先杭州巡撫慕大人的家眷!你跪在這裏阻了貴人回城,有你什麽好啊!”
秋奶奶一把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得越發委屈了,喊道“夫君呐!你雖一直說與人家慕大人是親戚,可憐侄女年幼無父,可你怎麽不看看,人家那裏需要你來可憐!我不過關心兩句,都招惹了這麽大的怨氣,我一個婦人有什麽相幹,我就是害怕連累你連累我們全家啊!夫君,雖說算起來你是慕小姐伯父,可你算什麽呢?還不快來求求慕小姐,讓她手下留情!”
那男人正是秋奶奶的夫君慕秋明,這兩人一唱一和,當街將慕晴泠打成了仗勢欺人,威逼族親的惡人,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議論聲不絕於耳。俞文遠知道今日若不將這事當街說清楚,不過午時,全杭州城都會傳慕家小姐如何蛇蠍心腸,逼著伯母當街跪下喊冤。
名聲對於一個在閣的小姐有多重要,慕秋明跟他那個夫人今天敢出這一招,就是吃定了他們不可能置之不理。一旦今日他們為了慕晴泠的名聲讓步,那慕氏族人就打蛇隨棍上,再想擺脫就難了。
“這位夫人。”俞文遠翻身下了馬,走到抱成一團的兩人身前,問道“您口口聲聲說是慕府小姐的伯母,恕在下愚鈍,我乃慕大人外侄,我姑父生前可並無叔伯兄弟,也未提及過有何堂親表親,請問您這伯母……從何而來?”
一旁的慕正也說道“我家老爺祖上三代起便是單傳,我在慕家幾十年,可從未聽說過有什麽親戚老爺!”
慕秋明一臉哀戚,秋奶奶仰天哭道“老爺啊!你看看吧!你心心念念為人家著想,人家可沒想著領你的情啊!人家是當官的,哪裏稀罕你這樣一個農戶親戚!我們平頭老百姓,怎麽高攀得上慕府!快!你快求求官老爺,讓他們行行好,放過你吧!”
聽見這話,俞文遠與慕正臉色都垮了下來,這女人是鐵了心要禍害慕家名聲,看來今日是不能善了了。
俞文遠眼底寒光一閃,麵上還是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穆秋明夫妻倆跪在地上一通拉扯,身上灰撲撲地,鬢發散亂,好不可憐。
“這兩夫妻空口白牙就想給我們府上潑髒水,看我不去撕爛她的嘴!”雲橋聽見外麵的議論聲,頓時更氣了,起身就想往前麵去,被慕晴泠一把拽了回來,慕晴泠冷靜說道“你出去幹什麽,他們可就等著我這兒的人露麵,現在去了,正中他們下懷。”
“難道就任由他們胡說八道?!”雲橋不甘心地說道,慕晴泠靠坐著,閉上眼緩緩說道“有文遠表哥在,他們鬧不出什麽大亂子。你當這出戲隻有穆秋明他們夫妻倆嗎?別說我了,隻要你一出去,站到那些人麵前,保管慕氏族人片刻就能出現在你麵前,苦口婆心勸我出麵將事情說清楚,免得生了誤會壞了慕府和我自己的名聲……”
雲橋將車簾掀開一角,見前麵被圍得水泄不通,恨恨地放下簾子,問道“小姐的意思是……那兩人背後還有人指使,就是為了逼你出麵?”
慕晴泠一手摩挲著掌心的短笛,一手支著額頭,說道“我前兩天將那什麽秋奶奶攆了出去,昨兒又沒見慕家的人,想是有人坐不住,急了,才出了今天這麽一招,想用慕家的名聲逼我出麵,原諒慕秋明夫妻倆,最好再逼著讓我認下慕秋明這個伯父。以後慕氏族親再要插手我慕府的事,可就名正言順了!”
慕晴泠輕輕揉了揉額角,她雖然還能穩得住,可是當街被人這樣構陷算計,如何能不生氣?慕晴泠強忍著心中翻湧的怒意,攔著雲橋同時也攔著自己。
不能出去,一旦她出去了,慕家人就會跟見了血的蒼蠅一般一擁而上,慕秋明夫妻倆能不顧麵子當街撒潑打滾,她身為慕府小姐,身後還站著靖勇公府,如何能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兩人現在攔在街上,打不得罵不得,稍有錯漏自己還有慕府在杭州的名譽就沾上汙點。
蕭嵐洺原本乘著馬車跟在隊伍後麵,此時慕府的隊伍在進城的主道上堵了老長,早起要進出城門的商戶農戶見狀,也都墊著腳往前張望。常林從前麵回來,進了馬車將慕秋明夫妻倆當街大鬧的事說了,蕭嵐洺想了想,搖頭道“這慕家的族親沒安好心,這樣堵著也不是個事兒。俞文遠在前麵頂著,怕是也騰不出手來,這樣,你跑一趟,去把周慶年請來。”
常林疑惑道“請周大人過來幹什麽?那夫妻倆使的是鄉野手段,橫身往地上一躺,撲騰的滿天灰,周大人好歹也是一省知府,也不好跟這些鄉野小人見識。”
蕭嵐洺擺擺手笑道“你隻管去,另外你給師妹那邊傳個話,刀俎齊備,誰為魚肉?”常林見蕭嵐洺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點點頭退出馬車。
日頭漸漸升起,從城門到早集這一片已經被堵得水泄不通。兩邊的茶館客棧都聚滿了人,興致勃勃地看著街上發生的一切。
慕奇文帶著慕家幾個老爺坐在街邊茶棚裏,有人坐不住了,擦了擦額角的汗對慕奇文說道“這慕晴泠如何這般坐得住?現在還不出來,這戲還怎麽唱下去?”
慕奇文重重地放下手裏的茶碗,斥道“穩重點!那個黃毛丫頭都還沒慌,你慌什麽!她坐得住一時,還能一直不管這事兒不成?她老子的一世清名,可全在她手裏握著呢!”
“刀俎齊備……”馬車上的慕晴泠接到蕭嵐洺的傳話,若有所思地低聲念著。不一會兒,主道上突然傳來府衙開路的鳴鑼聲,灰衣衙役舉著“回避”“肅靜”的儀仗先行,鑼響十一聲,官轎落地。
杭州知府周慶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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