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葬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等到慕江軒封墓立碑,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此時再要回城已經來不及了,慕正早先就打點好了附近的雲外寺,慕府眾人入寺暫住一晚,明日一早回城。


  主持帶著眾位大師一早候在寺外,見慕家的人來了,上前迎道“諸位貴人辛苦。”俞文遠上前與主持見了一禮,說道“叨擾貴寺了,借用貴寺寶地修整一晚。”老主持和善笑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更何況慕大人生前常來寺裏參禪,與我佛有緣。各位,快請吧。”


  俞文遠說道“後麵還有女眷,煩請主持安排一個清靜一點的禪院。”


  老主持雙掌合十,說道“已經安排妥當,貴人放心。”


  進了雲外寺,慕晴泠乘著小轎進了禪院。雲外寺是杭州城外的大寺,平日裏香火鼎盛,經常有香客居士借住寺裏,所以禪院修得不差。院子裏種的紫竹,清風拂過發出微微的沙沙聲,遠處傳來隱隱鍾聲,讓這四方天地立時有了禪意。


  慕晴泠進了禪房,跟來的侍女進進出出開始收拾。雲橋服侍慕晴泠卸了頭上的粗麻繩子,拿來美人錘給慕晴泠錘腳。慕晴泠靠在榻上緩了一會兒神,說道“待會兒記得吩咐下去,畢竟是寺裏,讓丫頭們不要亂走,免得衝撞。另外你讓正伯再給寺裏添一封香油錢,對了,蕭……師兄可有一起來?身邊可有人伺候?”


  雲橋招來小丫鬟繼續給慕晴泠捶著,自己去取了茶泡好,送到慕晴泠手上,說道“我知道,你也累了一天,先歇歇吧。公子有文遠少爺安排,你放心吧。不過我聽說,公子那邊就隻帶了一個常隨,文遠少爺想再安排幾個人,公子也給拒了。”


  慕晴泠撐著頭想了想,說道“沒事,師兄身份與常人不同,自有自己的安排,你待會兒把帶來的華頂雲霧送去一點,再問問師兄那邊可還缺什麽,萬不可因為外出便怠慢了。”雲橋點頭應是。


  沒一會兒慕正就尋過來了,在門外請見。慕晴泠原本靠在榻上昏昏欲睡,這會兒被叫起來,頭還有點暈,支手揉著額頭問道“這會兒過來做什麽?可是有事?”


  慕正在門外回道“慕家族長請見,文遠少爺讓我來問問,小姐可方便見一見?”


  慕晴泠如今聽見慕氏族人的名就頭疼,揮揮手讓雲橋去回掉。雲橋起身出了門,一邊送慕正出禪院,一邊說道“昨日秋奶奶來過之後姑娘心情本就不好,今日他們還來做什麽?正伯去回了吧,這家子人也實在沒個規矩,眼見著天都要黑了,這個時候求見小姐算怎麽回事?”


  慕正搖頭道“文遠少爺也就是讓我來問問,姑娘是沒看見,那慕氏族人在前頭真的是潑皮無賴,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文遠少爺想著現在是在外麵,人多眼雜,怕生別的事端,就讓我過來一趟做個樣子,好把他們打發回去。”


  雲橋將慕正送到院門口,撇嘴說道“看看昨兒那個秋奶奶,我也能想到他們的樣子。鄉下財主沒個規矩”


  送走了慕正,雲橋將慕晴泠吩咐要送到蕭嵐洺處的茶葉收拾好,提著個小竹籃往蕭嵐洺落腳的禪院去。


  前來應門的是蕭嵐洺身邊的那個護衛常林,人高馬大的漢子往門口一杵,結結實實地將院子擋在了自己背後,常林麵相端正,但是神情嚴肅,虎目含威。像他這種出身行伍的人,身上總帶了一些肅殺之氣。


  常林常年跟在蕭嵐洺身邊,保護一個生性灑脫就愛五湖四海到處浪的皇族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更何況這個皇族還不愛前呼後擁的排場,就愛自己一個人亂竄,這讓常林一直都處在一種神經緊繃的狀態之中,下意識就會去審視所有企圖靠近他們的人。


  雲橋隻覺得常林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從頭到尾將自己刮了一遍,那感覺相當不好,就像是深山密林中被猛獸盯上了一樣。


  雲橋白著臉,硬著頭皮說道“小姐怕公子喝不慣寺裏的野山茶,特讓我送些上好的華頂雲霧來,出門在外,難免有照顧不周的地方,公子若有需要,隻管吩咐就是,千萬莫見外。”


  常林看了看嚇白了臉的雲橋,接過雲橋手裏的小竹籃,道謝“多謝慕小姐好意。”說是道謝,可是語氣冷硬,麵色凝重,雲橋總覺得自己表現得一有差錯,眼前這個人就能暴起擰斷自己的脖頸。


  雲橋把自己嚇得一哆嗦,抬眼看了看常林,越看越可怕,極其敷衍地福了福身,然後轉身就跑。


  常林……


  其實他對慕晴泠和她這個小丫鬟印象挺好的,但是為什麽兩句話的功夫,這小丫頭就跟見了鬼一樣……


  正坐在院子裏喝茶的蕭嵐洺旁觀了這一切,見常林一臉疑惑地拿著小竹籃走了回來,招招手,說道“常林,過來過來。”


  常林走到石桌前,將手裏的東西放到蕭嵐洺麵親。蕭嵐洺也不去看,就直勾勾地盯著常林,似乎想將他看出一朵花兒來。


  論樣貌,常林其實算得上一表人才,高鼻闊唇,眉目英俊。隻是麵上不見表情,看人的時候又總是冷冰冰地,就顯得有些嚇人。蕭嵐洺一手摸著下巴,一邊打量常林,這話沒說兩句就能將人家小姑娘嚇跑可還得了,以後還怎麽討媳婦兒?


  小王爺突然生出了一股老大的責任心,自己的護衛,忠心耿耿這麽多年,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他落一個孤獨終老的結局!


  “常林,笑一個來看看。”蕭嵐洺說道,常林心中疑惑,沒頭沒腦的怎麽笑?可他聽蕭嵐洺的吩咐已經是本能,於是對著蕭嵐洺笑了笑,嘴是咧開了,然而眼神冰冷,毫無喜意,活像被人用刀將臉劈成了兩半,上邊是一個人,下邊是另一個人。


  視覺效果堪稱恐怖。


  蕭嵐洺一口茶水嗆住,差點沒背過氣兒去。伏在桌上咳了半天才算緩過來,抬頭就見給自己拍背的常林一臉無措,那雙銳利深邃的眼中甚至還流露了幾分委屈。


  蕭嵐洺頗有些愧疚,拍了拍常林的肩,說道“怪我怪我,沒說清楚。”蕭嵐洺擦了擦眼角嗆出來的眼淚,又道“不過常林,以後千萬別再外麵這樣笑知道嗎?”


  這下子是真委屈了的常林“……屬下知道。”


  天色漸晚,寺裏作息穩定,下了晚課的僧侶們陸續回到禪房準備歇息。大雄寶殿裏傳來的梵音漸漸停止,慕晴泠放下手裏的佛珠,坐在窗邊有些怔愣。


  她今日累了一天,此時卻絲毫沒有睡意。自從重生以來,她心裏時常翻湧著一股戾氣,讓她焦躁難安。方才聽著寺裏僧人的誦經聲,她隻覺得心境都平和了下來,父親離世的悲痛,大仇未報的怨恨,還有前世的委屈與不甘,都漸漸平息下來,不再如同沸水一般在她心裏翻滾。


  月色如水,清清冷冷撒了一地。慕晴泠隨手給自己加了一件披風,推開房門走了出去。禪院的牆邊種了一排紫竹,竹葉落了滿地,慕晴泠走過去,彎腰拾起一片,放到嘴邊。


  小時候慕江軒曾給她吹過竹葉,小小一片翠綠,在慕江軒嘴邊仿佛上好的樂器。聲音清脆,雖然隻能吹幾句鄉間小調,但慕晴泠也覺得宛如天籟。


  慕晴泠磕磕巴巴地吹了一小段,連調子都欠奉,隻能說將它吹響了。慕晴泠放下手,看著躺在手心的那一小片,無奈地笑了笑,原來這個小東西也不好掌握。


  慕晴泠輕歎一聲,轉身想回屋。突然院外卻傳來了熟悉的曲調,慕晴泠一愣,然後轉身打開院門順著竹音尋了過去。


  繞過竹林,避開夜巡的家丁,慕晴泠循著聲音走到了一座空禪院門前,這院子看上去空置已久,落葉厚厚地積了一層。樂聲已經停了,慕晴泠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推開半掩的院門往裏望去,院子裏沒有人,房間漆黑一片,隻有一棵枝繁葉茂的銀杏樹,迎著月光在院子裏孑然而立。


  夜風拂過,送來幾許清涼。因為月光明亮,慕晴泠也不害怕。隻覺得這幾日自己難得如此寧靜,便起了逗留的心思。


  “師妹?”銀杏樹上突然伸出一個腦袋,望著站在樹下的慕晴泠有些詫異地叫道。慕晴泠一驚,看清樹上的人之後,鬆了一口氣,問道“師兄?你……你這是在幹什麽?”


  蕭嵐洺之前一直在慕晴泠麵前端著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如今突然從樹上躥出來,慕晴泠一時間有些傻眼。蕭嵐洺縱身跳了下來,手裏還攥了個酒壺,說道“我見今晚月色實在是好,所以尋了個清淨地賞賞月,喝喝酒,沒想到被師妹看到了,見諒見諒。”


  慕晴泠眼睛落到蕭嵐洺手裏的酒壺上,眼神有些複雜。蕭嵐洺順著慕晴泠的眼神看下去,突然想到他們是在寺裏借宿,這般行為實在有些失禮,蕭嵐洺連忙將拿著酒壺的手背到身後,幹笑道“沒喝幾口,沒喝幾口。”


  慕晴泠被蕭嵐洺這副樣子逗得偏過頭一笑,蕭嵐洺望了望天,也覺得自己有些傻,抬手揉了揉鼻尖,問道“師妹怎麽到這裏來了?夜深人靜地,怎麽也沒人跟著。”


  “我出來隨意走走,反正都在寺裏,就沒驚動他們。”慕晴泠看到蕭嵐洺手腕上掛了一隻竹笛,短短小小地,十分精致,便問道“師兄,剛才那曲子是你吹的?”蕭嵐洺笑道“獻醜了,剛才在樹上聽見有人吹曲兒,磕磕巴巴,卻大概能聽出是在吹什麽,一時沒按耐住,結果讓師妹聽見了。”


  慕晴泠沒想到自己胡亂吹的那兩下子居然還被人給聽見了,頓時有些臉紅,蕭嵐洺見慕晴泠這個樣子,福至心靈,問道“難道剛才吹曲兒的那個人是……”


  “不是!”慕晴泠連忙否認,話音一落才反應過來自己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慕晴泠跟蕭嵐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笑開了。慕晴泠臉色還有些微紅,說道“以前聽父親吹過,所以剛才學著試了試,讓師兄見笑了。”


  “沒有沒有,現在想來,師妹剛剛的曲調頗有野趣,也算難得一聞。”蕭嵐洺說完,將手腕上掛著的竹笛取下來,對慕晴泠說道“說起來,這支竹笛還是慕大人親手所做,當日我見它精致,特意討了過來,現在想想,估計冥冥之中也是師妹與慕大人父女親緣深厚,才有今晚這一出,這竹笛,不如師妹留著,存個念想吧。”


  慕晴泠沒想到這小竹笛居然還有這個來曆,拿到手裏輕輕拂過,抬頭看著蕭嵐洺說道“我本以為錯過父親臨終一麵,未得父親隻言片語會是我終身遺憾,沒想到今日還能從師兄這裏得父親遺物……多謝師兄。”


  慕晴泠彎腰要對蕭嵐洺行大禮,蕭嵐洺趕緊扶住,說道“師妹言重了,這麽個小玩意兒,若不是今日巧合我都快忘記它的來曆了,若是記得,早在登門之日就該還給師妹,哪能拖到今日,師妹不要怪罪我才好。”


  蕭嵐洺抬頭看了看天色,柔聲對慕晴泠說道“雖說月色喜人,但明日還要回城,師妹也該早點歇下。我送師妹回去吧。”


  慕晴泠看了看蕭嵐洺,隻覺得蕭嵐洺那雙眼眸攏盡了月色,越加深邃。她垂下眼,不敢再去看,怕自己溺斃在那雙眼裏。


  慕晴泠點點頭,低聲說道“那就有勞師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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