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記得,離開那座城市的那年夏天,槐花開得正好,也許隻是為了趕飛機,也許是害怕看到雨萱傷心的模樣,他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來得及對她說,他不知道那時的她會不會像此刻一樣安靜。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雨萱的爸媽走了進來,接著,李醫生穿著白大褂出現在麵前,李暮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李醫生是暮陽的姑姑,是榆城最好的腦科大夫。
安靜地看著姑姑給雨萱做完例行檢查,暮陽說:“姑姑,雨萱什麽時候能醒過來?”李醫生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暮陽,雨萱的腦部有淤血,所以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頭部是比較危險的部位,不能擅自做手術。”那一刻,李暮陽的心像是跌進了深淵。
“那雨萱還有可能醒過來嗎?”葉婉芝的表情裏帶著絕望。
“像雨萱這種情形的病人,也有醒過來的事例,但是幾率很小。但是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線希望。”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也要讓雨萱醒來。”李暮陽聽到一直沉默的安叔叔這麽說。
“其實,人在昏迷狀態下難以醒來,除了是神經的呈遞問題,很大一部分也取決於自己的潛意識。倘若在潛意識裏抗拒蘇醒過來,不管怎樣高明的技術也是無能為力的。”李醫生說,“雖然淤血壓迫著雨萱的神經,但是我覺得潛意識的抗拒也是不容忽視的。”
“多陪雨萱說說話吧,或許她在潛意識裏會做出一些反應。”李醫生走出去的時候說道,“盡量讓病房保持通風舒暢,那樣會有利於雨萱的腦部供氧。”
葉婉芝拉開窗簾的時候,明亮的光線便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病房裏的壓抑也似乎一瞬間被夏風吹散了不少,空氣裏有好聞的味道。
在那端最煎熬的日子裏,他們輪流陪雨萱說話,說她小時候曾從院子裏的槐樹上摔下來的事,說她最愛看的電視劇快要劇終了,說她養的那隻畫眉不小心飛走了……
有時候,李暮陽會驚覺雨萱的手指微動,可是姑姑說那隻是正常的神經反射行為,雨萱還沒有醒來的任何跡象。
李暮陽摘了些槐花放在病房裏,滿是醫用酒精味道的病房裏便立刻充滿了槐花的香氣。
“雨萱啊,聞到了嗎?這是你最喜歡的槐花,再不醒來就要錯過今年的花期了哦。”葉婉芝蒼白的臉上有一絲笑意,往年的這個時候,家中的院子裏一定是最熱鬧的。
李暮陽自然記得,在槐香氤氳的某個夜晚,在掛滿彩燈的院子裏,安家總是會用自己的方式舉行一場別開生麵的聚會。
那是他們一家人多年來的傳統,未曾變過。當然,雨萱和雨藤總是不忘拉上輕鬆的小提琴曲。李暮陽的伴奏總能錦上添花,引得大人們稱讚不已。那個時候,是他們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
雨萱醒來已經是幾天後的事了,那時,葉婉芝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了水往她幹燥的嘴唇上輕輕塗抹,窗外傳來動聽的鋼琴曲,葉婉芝知道,那些都是女兒最愛的曲子。
那幾天,隻要天一亮,住在特護病房的病人們就能聽到那熟悉的旋律。也有病人家屬想過製止,但是,看到彈鋼琴的少年專注的表情,看著那對悲傷的中年夫婦,沒有人忍心打碎他們的夢。
是的,他們不過是想喚醒病床上沉睡的少女。可是,唯美的是鋼琴曲,憂傷的卻是李暮陽的心。
安雨萱終於醒來,可是李暮陽從沒想過,某一天,她竟然會忘記了自己。從她迷茫的眼神裏,李暮陽的心終於徹底破碎。就連夏天的陽光撒到身上,他也覺得寒冷無比。
他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整整坐了一夜,清晨,他看著她身穿那件有些肥大的病號服走出了病房,走廊上很空,她一個人小心翼翼的走著。
不知不覺走到了醫院的天台上,就連李暮陽,也好久沒有看過這麽開闊的視野了。
天台上的風那麽大,吹得她的長發飛揚,衣角搖曳。她的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李暮陽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小小的她裹進了一片溫暖裏。
她看他的眼神依舊清澈透明,隻是多了份迷惘。“謝謝”,他聽見她說,語氣平淡生疏得讓他內心抽痛,她依然把他當陌生人。
“不用謝。”他盡量平複自己的情緒,雖然他早已適應分開,如今她站在麵前,卻陌生得那麽讓人心疼。
就在剛才,他和雨萱的父母才那麽真實的從姑姑口中得知她忘記他是因為選擇性失憶。他的腦袋裏滿是姑姑說的話:“有的人在受到某些刺激後會選擇性地遺忘掉曾對自己造成傷害的記憶,那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
他問多久才會恢複正常,卻看到姑姑臉上篤定的表情。“每個人在潛意識裏都是自我保護的,要讓他們接受會傷害自己的記憶是不太可能的,那樣也可能會再次導致嚴重後果。”
雨萱脫下外套,遞到他的手裏說:“我要回去了。”暮陽在她的眼神裏看到了防備,他的心再次抽痛。
“雨萱,我要失去你了嗎?”看著她決絕的背影,他的心裏升騰起無限哀傷,他還記得葉阿姨淚流滿麵對他說的話:“暮陽,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雨萱了,求你不要讓她想起過去。回美國吧,那才是你該過的生活.……”
雨萱打完點滴已經是中午放學的時候了,喬蓁聽到老班說到雨萱的事,便一溜煙跑到了醫務室。
醫務室的外麵,醫生在對李暮陽說:“她的體質不是很好,所以大量運動後出現了休克狀況,回去還是需要靜養。”
李暮陽扶著安雨萱正好出來,喬蓁對麵前陌生的少年,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然後劈頭蓋臉地對安雨萱說道:“安雨萱,你真夠蠢的,身體不好還逞強去跑步,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現在好點了沒?”雨萱看著生氣的喬蓁,有些傻眼了。
“她吊點滴有些累。”李暮陽說道。“讓她休息一會吧。”
喬蓁和李暮陽陪著雨萱站在路邊,招停了輛計程車。此時,雨萱卻安靜得不發一言,直到她被塞進計程車後座,才向李暮陽揮手說再見。
計程車緩緩行駛,雨萱依舊是不發一言,喬蓁看著雨萱的側臉陷入沉思。
李暮陽呆立在原地,現在的雨萱有著她那個年齡段不該有的沉靜與淡漠,他忘不了她在昏迷中想要抓住什麽卻抓不住的絕望,他也忘不了她在醫務室醒來時恐懼的表情。
他甚至記得葉阿姨當初肯求自己離開時的模樣。他照做了,可是回到美國的每天都是煎熬,他閉上眼便會想到雨萱痛苦的樣子,既然無法回到過去,就重新開始吧。
費盡周折打聽到雨萱現在的情況,他毅然決然地選擇回來,他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是他錯過了她兩年,難道要錯過一生嗎?
手機在震動,李暮陽緩緩按了接聽鍵,是姑姑的聲音,她開門見山就問:“暮陽,我前幾天聽你爸說,你回國了,是因為雨萱嗎?”李暮陽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是。
“可你知道她的情況,她受不了任何刺激。”電話裏的李醫生顯得異常冷靜。
“姑姑,我想明白了,我不會讓她受到傷害的。我隻想靜靜地陪著她。”李醫生怔了一下,說道:“可是暮陽,你別忘了當年你們全家移民美國,是為了讓你在美國接受更好的教育,你這樣荒廢學業,值得嗎?”
李暮陽抬眼看著身前川流不息的馬路,他靜靜地說:“姑姑,我沒有荒廢學業。更何況,雨萱和雨藤的意外,有一部分要歸咎於我,出國兩年,他們每年都會在我生日時給我寄明信片,他們出車禍那天,正好是我過生日……”
李醫生沉默了會兒,她說:“暮陽,你千萬不要背負這樣的思想負擔,有些事,是很難預料的。”
“我隻想靜靜地陪著她就夠了,不會打擾到她……”李暮陽的聲音漸漸被車流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