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計算無誤,應該還剩最後一圈。安雨萱氣喘籲籲地看了眼一直在身旁身旁陪跑的李暮陽,此刻卻依然雲淡風輕,雨萱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迷離,仿佛看到他身上泛著光茫。
身體裏似乎有股濃稠的血液正要衝破腦門,腦袋一陣陣發疼,腳也重得像灌鉛,直覺告訴自己,她快撐不下去了,她的意識變得遊移起來,不知怎麽竟想起李暮陽方才說的話來,此刻的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在賭氣,跟老師,也在跟自己。
看著安雨萱那瘦弱的身體以及明顯放慢的步伐,李暮陽的眉眼間彌散出一種心疼,他爽朗地對雨萱說道:“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說罷,便自顧自地講起來:“某天,小白兔跑到藥店裏,問老板:‘老板老板,你這裏有胡蘿卜嗎?’老板說:‘沒有。’於是小白兔就走了。第二天,小白兔跑到藥店裏,問老板:‘老板老板,你這裏有胡蘿卜嗎?’老板說:‘我都跟你說過了,沒有。’小白兔離開了。第三天,小白兔跑到藥店裏,問老板:‘老板老板,你這裏有胡蘿卜嗎?’老板急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沒有。你再煩人,我就拿老虎鉗子把你的牙都拔下來!’小白兔有些害怕,跑掉了。第四天,小白兔跑到藥店裏,問老板:‘老板老板,你這裏有老虎鉗子嗎?’老板說:‘沒有。’小白兔問:‘那,你有胡蘿卜嗎?’老板真的生氣了,拿出老虎鉗子來把小白兔的牙通通拔掉了。第五天,小白兔跑到藥店裏,問老板:‘老板老板,你這裏有胡蘿卜汁嗎?’”
這是什麽笑話,完全找不到任何笑點,她喘著粗氣對講得一臉認真的李暮陽抗議道。
李暮陽看看她的側臉,有些沉默地說:“我也找不到笑點,但我記得有個女孩說過這個笑話,每次還沒說完,自己便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
也是個笑點低到奇怪的女生,安雨萱這樣想到,眼睛便朝跑道望去。還有半圈,半圈的半圈.……
離終點越近,雨萱越發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口腔裏有一股濃稠的血腥味。她漸漸聽不清李暮陽的聲音,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失去重心,恍惚中,她跌進一個溫柔的懷抱,可她仿佛失掉了所有力氣,漸漸也失去知覺.……
喬蓁跑進足球場的時候,雨萱已經不知所蹤,或許已經跑完回教室了吧,他這樣想著,開始邁步跑起來。
教室裏,班主任占用下課時間上了次緊急班會課。她說:“我萬萬沒有想到,喬蓁同學竟然會開這樣惡劣的玩笑,以同學的名義寫情書去整蠱別人。”
聽完班主任的話,教室裏一片嘩然,徐夢涵更是驚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她不曾猜到事情竟然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起來。
“看在喬蓁同學主動承認錯誤,我罰他去操場跑十圈,再寫兩千字檢討。這次的事算是個提醒,但是,如果讓我知道下次還有類似的事發生,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完,老班便又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剩下教室裏的一群人麵麵相覷。
又是熟悉到讓人想吐的消毒水味道,又是一片素白而單調的牆壁。雨萱睜大眼看著眼前的一切,試圖讓自己相信那隻是個夢。
一扭頭,她看見了李暮陽那張幹淨而棱角分明的臉,然後是班主任有些緊張的臉。
李暮陽鬆了口氣輕輕問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雨萱搖搖頭,有氣無力地問道:“我怎麽了?”
“你在跑道上暈倒了。還好這位同學把你及時送到醫務室來。你身體不舒服應該事先向老師說清楚,要是出事了怎麽辦?”有些後知後覺的班主任語氣有些責備,眼神裏卻滿是緊張。
病床上的少女依舊恬靜美麗,隻是少了份該有的活力。站在病床前,李暮陽靜靜看著麵色蒼白的安雨萱,心口卻傳來陣陣的疼痛。
李暮陽那麽輕易地便回想起那個夏天,時隔兩年後再次見到雨萱的情形。
他不想記得那時的具體情節,可是腦袋裏卻是清晰無比。他清楚地記得,那天,醫院裏的槐樹散發著特有的氣息,一直彌漫到走廊。
他身穿一襲黑衣,與醫院雪白的牆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接到姑姑的電話,他便趕了最早的航班回到榆城。可是他仍舊沒能趕得及去見雨藤最後一麵。
他的神情帶著哀傷與疲憊,葉婉芝有些心疼起來,可是作為長輩,她該說什麽?說那輛肇事的車輛,又或者是說安慰的話?她說不出來,那是她最不願觸及的傷痛。她靜靜地看著麵前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少年,一如當初靜靜看著三個孩子在一起嬉戲一樣。
李暮陽看著麵前端莊的葉阿姨,眼神依舊溫和,隻是臉上沒有了那份久違的笑容。或許對於這個身心俱疲的母親,微笑已然變成一個奢侈的動詞。
安敬之將病房門輕輕打開,讓他去看看雨萱。李暮陽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那間特護病房,每走一步,心痛就會越加劇烈。
雪白的病床上,他熟悉的那個安雨萱正乖乖躺著,呼吸均勻。她那麽安靜,安靜得讓李暮陽不習慣。
多少年了,他習慣了她的甜美微笑,習慣了她拉小提琴時優雅陶醉的表情,習慣了她不打傘走在雨裏,一蹦一跳像個小鹿的樣子。習慣了有她在身邊的點點滴滴……
在國外的兩年時間裏,他已經把那份習慣變成了深深的想念;他想她,想念她的一顰一笑,想念她的隻字片語。
他最遺憾的是,漫長的兩年時間裏,他們唯一的聯係是靠生日時的明信片。就連電話也不用,他怕聽到她的聲音就會有立馬飛回她身邊的衝動,他想她,可是他更想要給她更明媚的未來。
可是知道他看到雨萱的那一刻,他才愈加明白,即使再多的兩年,也改變不了他對她的思念。
“雨萱,我回來了。”他俯身看著少女蒼白的臉頰,心竟痛到無法呼吸。
“你知道嗎?槐花都開了。”李暮陽嘴角微微揚起來。他說,“不要再睡了,陪我去看看吧。”
“不去嗎,小懶蟲?”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聲音哽咽,然後淚水便以決絕的姿態滑落到雨萱的臉上。
以往,他做這個動作時,她總是會踮起腳尖,在他的鼻尖上也輕輕刮一下。可是現在,她那麽安靜……
“你再不醒來,我就要生氣咯。”他嚇唬她。“安雨萱,我說的是真的,你再不起來,我就回美國咯,再也不回來了。”可是話剛說出來,他就後悔了。“不……雨萱,我不再離開你了,隻要你醒過來,我們就再也不分開,好嗎?”
或許,是他離開得太久了,雨萱是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懲罰他,如果當年沒有跟隨爸媽到國外求學,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他這樣想著,眼神空洞。
他始終記得,離開那座城市的那年夏天,槐花開得正好,也許隻是為了趕飛機,也許是害怕看到雨萱傷心的模樣,他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來得及對她說,他不知道那時的她會不會像此刻一樣安靜。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雨萱的爸媽走了進來,接著,李醫生穿著白大褂出現在麵前,李暮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李醫生是暮陽的姑姑,是榆城最好的腦科大夫。
安靜地看著姑姑給雨萱做完例行檢查,暮陽說:“姑姑,雨萱什麽時候能醒過來?”李醫生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暮陽,雨萱的腦部有淤血,所以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頭部是比較危險的部位,不能擅自做手術。”那一刻,李暮陽的心像是跌進了深淵。
“那雨萱還有可能醒過來嗎?”葉婉芝的表情裏帶著絕望。
“像雨萱這種情形的病人,也有醒過來的事例,但是幾率很小。但是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線希望。”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也要讓雨萱醒來。”李暮陽聽到一直沉默的安叔叔這麽說。
“其實,人在昏迷狀態下難以醒來,除了是神經的呈遞問題,很大一部分也取決於自己的潛意識。倘若在潛意識裏抗拒蘇醒過來,不管怎樣高明的技術也是無能為力的。”李醫生說,“雖然淤血壓迫著雨萱的神經,但是我覺得潛意識的抗拒也是不容忽視的。”
“多陪雨萱說說話吧,或許她在潛意識裏會做出一些反應。”李醫生走出去的時候說道,“盡量讓病房保持通風舒暢,那樣會有利於雨萱的腦部供氧。”
葉婉芝拉開窗簾的時候,明亮的光線便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病房裏的壓抑也似乎一瞬間被夏風吹散了不少,空氣裏有好聞的味道。
在那端最煎熬的日子裏,他們輪流陪雨萱說話,說她小時候曾從院子裏的槐樹上摔下來的事,說她最愛看的電視劇快要劇終了,說她養的那隻畫眉不小心飛走了……
有時候,李暮陽會驚覺雨萱的手指微動,可是姑姑說那隻是正常的神經反射行為,雨萱還沒有醒來的任何跡象。
李暮陽摘了些槐花放在病房裏,滿是醫用酒精味道的病房裏便立刻充滿了槐花的香氣。
“雨萱啊,聞到了嗎?這是你最喜歡的槐花,再不醒來就要錯過今年的花期了哦。”葉婉芝蒼白的臉上有一絲笑意,往年的這個時候,家中的院子裏一定是最熱鬧的。
李暮陽自然記得,在槐香氤氳的某個夜晚,在掛滿彩燈的院子裏,安家總是會用自己的方式舉行一場別開生麵的聚會。
那是他們一家人多年來的傳統,未曾變過。當然,雨萱和雨藤總是不忘拉上輕鬆的小提琴曲。李暮陽的伴奏總能錦上添花,引得大人們稱讚不已。那個時候,是他們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
雨萱醒來已經是幾天後的事了,那時,葉婉芝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了水往她幹燥的嘴唇上輕輕塗抹,窗外傳來動聽的鋼琴曲,葉婉芝知道,那些都是女兒最愛的曲子。
那幾天,隻要天一亮,住在特護病房的病人們就能聽到那熟悉的旋律。也有病人家屬想過製止,但是,看到彈鋼琴的少年專注的表情,看著那對悲傷的中年夫婦,沒有人忍心打碎他們的夢。
是的,他們不過是想喚醒病床上沉睡的少女。可是,唯美的是鋼琴曲,憂傷的卻是李暮陽的心。
安雨萱終於醒來,可是李暮陽從沒想過,某一天,她竟然會忘記了自己。從她迷茫的眼神裏,李暮陽的心終於徹底破碎。就連夏天的陽光撒到身上,他也覺得寒冷無比。
他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整整坐了一夜,清晨,他看著她身穿那件有些肥大的病號服走出了病房,走廊上很空,她一個人小心翼翼的走著。
不知不覺走到了醫院的天台上,就連李暮陽,也好久沒有看過這麽開闊的視野了。
天台上的風那麽大,吹得她的長發飛揚,衣角搖曳。她的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李暮陽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小小的她裹進了一片溫暖裏。
她看他的眼神依舊清澈透明,隻是多了份迷惘。“謝謝”,他聽見她說,語氣平淡生疏得讓他內心抽痛,她依然把他當陌生人。
“不用謝。”他盡量平複自己的情緒,雖然他早已適應分開,如今她站在麵前,卻陌生得那麽讓人心疼。
就在剛才,他和雨萱的父母才那麽真實的從姑姑口中得知她忘記他是因為選擇性失憶。他的腦袋裏滿是姑姑說的話:“有的人在受到某些刺激後會選擇性地遺忘掉曾對自己造成傷害的記憶,那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
他問多久才會恢複正常,卻看到姑姑臉上篤定的表情。“每個人在潛意識裏都是自我保護的,要讓他們接受會傷害自己的記憶是不太可能的,那樣也可能會再次導致嚴重後果。”
雨萱脫下外套,遞到他的手裏說:“我要回去了。”暮陽在她的眼神裏看到了防備,他的心再次抽痛。
“雨萱,我要失去你了嗎?”看著她決絕的背影,他的心裏升騰起無限哀傷,他還記得葉阿姨淚流滿麵對他說的話:“暮陽,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雨萱了,求你不要讓她想起過去。回美國吧,那才是你該過的生活.……”
雨萱打完點滴已經是中午放學的時候了,喬蓁聽到老班說到雨萱的事,便一溜煙跑到了醫務室。
醫務室的外麵,醫生在對李暮陽說:“她的體質不是很好,所以大量運動後出現了休克狀況,回去還是需要靜養。”
李暮陽扶著安雨萱正好出來,喬蓁對麵前陌生的少年,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然後劈頭蓋臉地對安雨萱說道:“安雨萱,你真夠蠢的,身體不好還逞強去跑步,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現在好點了沒?”雨萱看著生氣的喬蓁,有些傻眼了。
“她吊點滴有些累。”李暮陽說道。“讓她休息一會吧。”
喬蓁和李暮陽陪著雨萱站在路邊,招停了輛計程車。此時,雨萱卻安靜得不發一言,直到她被塞進計程車後座,才向李暮陽揮手說再見。
計程車緩緩行駛,雨萱依舊是不發一言,喬蓁看著雨萱的側臉陷入沉思。
李暮陽呆立在原地,現在的雨萱有著她那個年齡段不該有的沉靜與淡漠,他忘不了她在昏迷中想要抓住什麽卻抓不住的絕望,他也忘不了她在醫務室醒來時恐懼的表情。
他甚至記得葉阿姨當初肯求自己離開時的模樣。他照做了,可是回到美國的每天都是煎熬,他閉上眼便會想到雨萱痛苦的樣子,既然無法回到過去,就重新開始吧。
費盡周折打聽到雨萱現在的情況,他毅然決然地選擇回來,他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是他錯過了她兩年,難道要錯過一生嗎?
手機在震動,李暮陽緩緩按了接聽鍵,是姑姑的聲音,她開門見山就問:“暮陽,我前幾天聽你爸說,你回國了,是因為雨萱嗎?”李暮陽毫不猶豫地回答了是。
“可你知道她的情況,她受不了任何刺激。”電話裏的李醫生顯得異常冷靜。
“姑姑,我想明白了,我不會讓她受到傷害的。我隻想靜靜地陪著她。”李醫生怔了一下,說道:“可是暮陽,你別忘了當年你們全家移民美國,是為了讓你在美國接受更好的教育,你這樣荒廢學業,值得嗎?”
李暮陽抬眼看著身前川流不息的馬路,他靜靜地說:“姑姑,我沒有荒廢學業。更何況,雨萱和雨藤的意外,有一部分要歸咎於我,出國兩年,他們每年都會在我生日時給我寄明信片,他們出車禍那天,正好是我過生日……”
李醫生沉默了會兒,她說:“暮陽,你千萬不要背負這樣的思想負擔,有些事,是很難預料的。”
“我隻想靜靜地陪著她就夠了,不會打擾到她……”李暮陽的聲音漸漸被車流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