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1)
人性的本質是自私的,陸則靈對葉清撒出那樣彌天大謊的時候,她就已經能預料到之後的路將是荊棘滿布。
葉清走後,盛業琛無數次質問過陸則靈。他始終不能理解陸則靈的偏執,怨恨陸則靈對葉清說那些不堪的話。他後悔那一夜的僥幸,後悔脆弱的時候從她身上取暖。他也如陸則靈一樣,鑽入了牛角尖,他反反複複地想著過去的事,不願接受不堪的現實。他用無數的表情問過陸則靈,脆弱的,暴怒的,平靜的,絕望的……陸則靈始終沉默。她不知道能回答什麽,因為她自己也隻是本能地遵從了自己的心。
失明的盛業琛脾氣一天比一天壞,暴怒異常。他認為葉清會走都是陸則靈的緣故。他恨陸則靈,而陸則靈卻偏偏不肯走,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怎麽罵怎麽羞辱她都不肯走。她承受了他一切的怒氣,代替他的眼睛,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連保姆都歎服的地步。
盛業琛因為看不見,變得敏感而多疑,尤其厭惡父母和陸則靈,可他對陸則靈的心情卻又非常矛盾。許是她的滲入太細微末節,他厭惡著她,卻又離不開她,人是有惰性的,他習慣了她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照顧,一時少了,又極端的難受,他清醒的時候總是抗拒著陸則靈,脆弱的時候卻又拐著彎地找她。醫生和保姆都看出了他的別扭,總是在適當的時候把陸則靈招來,陸則靈對他每天不同的狀況幾乎應接不暇,也沒空把一切想得太複雜,隻要他能讓她留著,她怎麽樣都可以。
他腦子裏的血塊一直在觀察,醫生們對他的治療方案很是謹慎,北京過來的專家和本地醫生會診,最後得出結論,需要手術,但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誰也不敢對盛家人拍胸口,畢竟這樣家大業大的家庭,獨生的兒子,如果有什麽差錯,誰敢負責?
他一直留院觀察,有時候腦袋疼得厲害,他就會變得異常狂躁。
夏鳶敬來醫院的那天,盛業琛正發病,他身體恢複得較好,力氣很大,發起狂來誰也攔不住,他一把將櫃子推倒了,而陸則靈本能地想要去扶住櫃子,免盛業琛被砸到,但她力氣畢竟不足,那櫃子她實在抵不住,不僅沒扶住,自己還被砸得埋了下去。
保姆嚇得尖叫連連,等醫生護士手忙腳亂地進來把櫃子移開的時候,陸則靈腦袋上已經被砸出了一個青紫的腫塊,手臂也被壓得骨折,像散架了一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曲著。
保姆看她那狼狽的樣子,嚇得哭了起來,她那樣子真的太可憐了,連醫生都感到動容。而她卻笑眯眯地爬了起來,那麽倔強地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對大家說:“我沒事,真的。”
打好石膏,陸則靈看著自己掛在脖子上的手臂,覺得這姿態很是詼諧,笑得前仰後合,苦中作樂的樣子叫人看了心酸。還沒進病房她就遇到了前來探視的夏鳶敬。見夏鳶敬一直盯著她的手臂,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小心摔了一跤。”
夏鳶敬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別騙我了,我知道是盛業琛發狂推了櫃子把你給砸的。”
陸則靈急忙否認,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是我硬要去接,不自量力,櫃子那麽重。”
夏鳶敬不再接話,半晌,她也有些難過:“你真的要退學?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事嗎?”
陸則靈撇了撇頭,看向遠方,“這學期缺課缺得太多,學校也給我下了通知,醫院我離不開,所以幹脆放棄吧。”
“你後悔嗎?”夏鳶敬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仿佛想從她的表情裏看出幾分端倪。
“不後悔,即使他殘了啞了毀容了我還是愛他。”
夏鳶敬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絕望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心疼:“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這樣的偏執隻會毀了你自己,也毀了他。”
她沒有再進病房,離開得很是果決。從那以後,陸則靈再也沒有見過她,不論她給她打多少電話,她也沒有再回過。
“你的退學申請交上去,學校給你爸爸打了電話。今天我和他一起來的,別人說起你們的事,你爸爸氣得差點暈過去,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說再也不認你這個女兒了。”
“陸則靈,這就是你要的嗎?他有這麽好嗎?你要選擇他?”
作為朋友,夏鳶敬仁至義盡地告訴了她一切,而她,站在天平的中點,望著空了砝碼的那一頭,她已經沒有選擇了。一向以她為傲的父親怎麽可能接受她的不堪,她不敢去觸及,她其實是個懦弱的膽小鬼。
她蹲在地上,腦袋埋在臂彎裏,保姆出來找她,見她此狀,也有些不忍:“陸小姐,你怎麽哭了?”
陸則靈“啊”了一聲,抬起頭來,臉上沒有一滴眼淚,甚至眼眶也沒有紅,“太累了,我隻是休息了一下。”
“那……那,我回去了,一會兒送飯過來,麻煩您了。”
“去吧,我這就進去。”
陸則靈一步一步地往病房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那樣艱難。她告訴自己,這一進去,永生都不能後悔了。
陸則靈,你再沒有退路了,從此,他就是你的全部。
陸則靈到達公寓的時候已經清晨五點,她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上樓,她不知道上去以後會發生什麽。她想,這時候盛業琛大概不想看見她吧,隻是她除了這裏,已經無處可去。她窩在電梯旁邊的牆角,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膝蓋,穿著單薄地走了那麽多路,身體早已凍得麻痹失去知覺,又冷又餓,她已經精疲力竭,伏在膝蓋上昏昏欲睡。夜班要下班的保安最後一次巡邏,在牆角發現了穿的少得可憐的陸則靈,嚇了一跳,趕緊走過去扶她:“陸小姐,陸小姐!你沒事吧!”
手臂上傳來溫熱的掌溫,陸則靈本能地躲開了,等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才看到保安那張還算熟悉的臉孔,她踉踉蹌蹌地扶著牆站了起來,扯著虛弱的笑容說:“謝謝您,我沒事,隻是喝醉了,休息了一下。”
那保安看她的樣子,還是不放心:“陸小姐是不是沒帶鑰匙,盛先生已經回來了,我看著他上去的。”
陸則靈感激地點了點頭,踏著虛浮的腳步進了電梯,“謝謝您。”
電梯門關閉的那一瞬間,映入陸則靈視線的,是保安緊皺著眉頭很是擔心的表情。陸則靈悲哀地想,連不相關的人,都會覺得她這樣很可憐,忍不住關心一下,而盛業琛,為什麽從來不會可憐她一下呢?
她疲憊地用額頭抵住電梯冰涼的鐵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累了嗎?終於?陸則靈問著自己。
回答她的,隻有四壁空洞,死一般的沉寂。
陸則靈很緩慢地打開了公寓的門,隻是即使她動作再輕,門關上的那一刻,還是發出了不大不小的聲音。
陸則靈疲憊地脫下高跟鞋,後腳跟全是血,她卻沒感覺到疼,原來痛到了一個極點,是真的會麻木的,像她的心髒一樣。
她躡手躡腳剛往客廳走了兩步,盛業琛低沉的聲音就響起了。沒想到他還沒有睡。
“為什麽還要回來?”
地板上鋪了厚厚的地毯,陸則靈踏上去幾乎沒有一點點聲音,她沒有開燈,極力地適應著黑暗,這情景之前也發生過無數次,盛業琛在黑暗中極其沒有安全感,而陸則靈則相反,很多時候,她厭倦了那種無處遁逃的感覺。
“我問你話,你為什麽不回答?”盛業琛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難能有了一點耐心,隻是陸則靈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停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才問:“我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從決定留在盛業琛身邊的那一天開始,她便沒有給自己留一絲後路,這幾年盛業琛給了她不少錢,但她一分錢也沒有給自己存,全數花在了生活中,她傻得很,即使是這樣,她也舍不得離開。
盛業琛突然諷刺地笑了笑,沒有說話,黑暗中,他起身熟稔地往房間走去。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你走了就不要回來。”
他輕描淡寫的話語在空氣中淡化,分解,明明是一把利刃,卻仿佛沒有傷到陸則靈分毫。她已經麻木了不是嗎?這幾年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他無數次地要她滾,卻沒有一次真的把門關上,不讓她進去。
她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不忍的,也許不帶任何情愫,隻是人類良善的本能,但於她,已經足夠。
洗漱完畢,陸則靈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床很大,她如往常一樣窩在牆角,她很瘦,一米六六的個子,體重隻有八十幾,真是瘦得快沒人形了,輕盈的床上仿佛沒有什麽動靜,好像隻是一床被子或者一個枕頭移動了一下。她弓著身子,像嬰兒在母體子宮裏的姿勢,一動不動,安靜地沉睡。
仿佛是在做夢,背後突然貼上了一具溫熱的身體,那麽溫暖,她的四肢,哪怕是指尖都被溫暖了。她不敢動,也不敢睜開眼,更不敢哭,她怕這一切隻是一場夢,她怕動一動就醒了。
他的呼吸聲平穩而綿長,他睡著了,也許他又夢見葉清了,像這幾年的很多次一樣,本能地抱著她,護著她,在夢中呢喃著別人的名字。
可是她卻還是沉溺了,那麽萬劫不複地墮入這無盡的織網,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他第一次的溫柔。
即使那時候的他是那樣的生澀,可是他待她卻如同這世上最難尋的珍寶。
他說感謝她把一切都交給他,說會愛她,說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她。
好美的情話,今生她都不可能再聽到比那更美的,即使不是對她說的,那又怎樣?
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自從失手砸傷陸則靈後,盛業琛對陸則靈的態度好了一些,從以前的極端排斥到後來的冷漠。他不和她說話,卻又非常依賴她,盛家讓陸則靈暫時住在盛家,有時候她會過去換衣服、休息,隻不過離開幾個小時,盛業琛就會變著法子找保姆的茬,直到陸則靈回來。後來沒辦法,陸則靈不再離開醫院,收拾了東西,吃睡都在病房裏。
出院後,盛業琛拒絕和父母同住,選擇了城中別處的公寓,也就是後來陸則靈住了三年的地方。回家後,盛業琛生活的問題不願保姆插手,也不和人交流,他的起居照顧就落到陸則靈一個人身上。
他變得很沉默,不再提葉清,也不再想去追隨她。除了偶爾夢中不能自控的呢喃,葉清這個名字幾乎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時候陸則靈一直以為自己還是有機會的,她覺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隻要葉清走了,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她都不願意錯過。
隻是她不知道,真正的折磨,其實才剛剛開始。
失明的日子不好過,尤其對一個一直很順遂的男孩來說,這打擊是致命的。盛業琛在拒絕保姆的同時也開始拒絕她。
家裏的裝修偏簡潔風格,因此用了很多幾何圖形來作為設計的主要元素,不論是家具還是家裝都有很多有棱有角的東西。盛業琛看不見,卻又非常地逞強。
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著,不論是吃飯還是上廁所,甚至洗澡都堅持自己來。跌倒衝撞是家常便飯,時常弄得一身是傷。
陸則靈常常屏住呼吸站在他不遠處,她不敢發出太大聲音,怕他發現了會反感,可她又不放心,所以時時跟著。她也不記得他摔倒過多少次,每一次她想去扶他都被他甩開。
她握著自己生疼的手,可最疼的不是手,是心。她心疼盛業琛這樣折磨自己。
“業琛……”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忍不住聲音裏的哭腔,“別勉強了,讓我幫你吧……”
她越是如此,他卻越是抵抗。
她沒辦法,和盛業琛父母商量後,把家裏所有的家具都換成了圓角,軟皮,不能換的,她全都用海綿細心地包了起來。
盛業琛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獨立地起床,洗漱,上廁所。
人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即便不說,他還是有幾分動容,隻是僅止於動容。
陸則靈至今都不知道兩個人是怎麽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
失明的最初半年,陸則靈一直和盛業琛同吃同睡,她對他從來不設防,不,應該是他根本對她沒有興趣,她也沒什麽可防的。那時候她的想法很單純,隻想這樣照顧著他,一輩子就這樣。
起初陸則靈一直在盛業琛的床旁邊打地鋪,後來天氣漸冷了,她有好幾次醒過來被盛業琛抱到床上了。她也曾惶恐,直到後來習慣。習慣了在那張大床上,他睡中間,她睡角落。
也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她隻記得那天在下暴雨,雷聲陣陣,她怕得厲害,蜷縮成一團睡著。天氣悶熱,空氣像蒙了紗布一樣,讓人悶悶得提不起勁,她一直睡得不安穩,心神惶惶。大約半夜的時候,原本睡在中間的盛業琛突然靠近她,那是出了事故以後,兩人最近的接觸。
房間裏那麽黑,足夠讓罪孽彌散到空氣的每一個角落裏,盛業琛的重量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幾乎來不及反應什麽,身上的睡衣已經被盛業琛撕爛了。
他不是脫,是撕,仿佛用盡了全力。布帛裂開的聲音比外麵的雷聲更讓人觸目驚心。他的嘴唇在她皮膚上噬咬,有力的雙手所過之處,無不是一片青紫,他死死地壓住她的肩膀,她幾乎動都不能動,他的動作粗魯得讓陸則靈幾乎無法忍受。
那樣的占有形同折磨,陸則靈隻覺得身體都不再是自己的了,那樣疼,疼得她幾乎要暈厥過去,可她卻不敢拒絕。她睜大了眼睛,試圖看清黑暗中他的模樣,可她什麽都看不見,眼前始終是一片漆黑,除了他粗重的喘息,她不知該怎麽證明,這個男人真的是盛業琛。
他像在懲罰她一樣,每一下的動作,目的都是要讓她疼,而事實也是,她真的疼,疼到很多年很多年後,她還是能清醒地記得那麻痹四肢百骸的痛覺。
那樣的交合說不上什麽快感,身體的疼痛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出血,但這並不能讓盛業琛停下來。
他粗魯地捏著陸則靈的下巴,毫不留情地諷刺她:“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麽叫都不叫一聲了?你在反抗?”
陸則靈覺得耳朵很熱,她突然慶幸她什麽都看不見,這樣也不用羞恥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