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任憑海有時枯,石有石爛(4)
她心裏無所不能堅韌高大的爸爸哭得那樣傷心,後背不住地顫抖,聲音也是那樣絕望。周圍的大人們都紛紛掩麵而泣,大家都那樣難過,可是她卻不懂,不懂這離別的含義。
她太小了,小學一年級,對生死又能有什麽概念?她傻傻地問:“爸爸,媽媽是不是死了?”
悲痛之下的爸爸不理智地反手打了她一巴掌:“你瞎說什麽!再詛咒你媽媽試試!”
那一巴掌太疼了,疼到這麽多年她都還記得。
她後來果真是考到了雙百分,隻是媽媽卻沒有給她買新裙子。媽媽失約了,她走了,離開了她。人的生命太脆弱了,有時候不過是一轉身,就沒了蹤影,她失去過一次,再也承受不起更多。她不想再有遺憾,像當初對媽媽那樣,甚至來不及說一句再見。
之後她一直和爸爸相依為命,粗枝大葉的爸爸不會紮小辮,她十二歲以前就一直留短發,爸爸工作忙沒時間洗衣服做飯,她小學就開始學著做。爸爸一個人又當爸又當媽把她拉拔大,還供她學琴,給她買最好看的衣服鞋子,隻為完成媽媽的遺願,把她培養成一個人人稱羨的小淑女。
她從小到大一直很用心也很努力,不管是做什麽,隻要她認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因為她不忍心看到爸爸失望,她最高興的,是每年掃墓的時候,爸爸驕傲地向媽媽細數她的一項項榮譽,所以她努力練琴,經常參賽得獎,所以她成績優秀,考上一等的學府。
她太害怕失去了,所以不管什麽都拚了命去爭取。也許正是這樣習慣的執著,她跌跌撞撞地陷入了愛情,把自小的上進心用在了盛業琛身上,卻不想,這一次換來的不再是爸爸的誇獎。她缺少愛,總希望有人愛她,卻最終辜負了所有愛她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到最後她隻能傻傻地想,也許,這就叫萬般皆是命吧。
盛業琛經搶救幾個小時後從急救室轉到了ICU,醫院通過他的手機聯係到了他的父母。十幾個小時候,他的父母才姍姍來遲,都是從國外趕回來的。那也是陸則靈第一次見盛業琛的父母。男的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女的氣質姣好,風韻逼人,二人是陸則靈長這麽大見過氣勢最強的人,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到了醫院首先找到醫生了解情況,由於ICU是隔離的,一天隻能讓一個人去探視,陸則靈想去醫生沒讓,最終是盛業琛的爸爸進去探視的。
出來後他爸爸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說一切還好,隻是人還不是太清醒,除了想要喝水和不斷呢喃沒什麽特殊的情況。車禍的現場雖然讓人觸目驚心,萬幸的是盛業琛除了頭部撞傷和小的擦傷外沒有其他大的損傷。隻是醫生在他腦子裏發現了一塊血塊,所以要持續觀察。
料理好一切盛業琛的爸媽才恍然發現了一直守在旁邊的陸則靈。盛業琛的媽媽微笑著走過來,明明是那樣和善的眉目,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你是業琛的同學吧?感謝你及時把業琛送了過來,你趕緊回家休息去吧,這裏有我們就行了,我讓司機送你。”
陸則靈不肯走,拚命地搖著頭,“阿姨,你讓我再等等吧,等他轉到普通病房我再走好嗎?”
盛業琛的媽媽見她這樣執拗,也不好說什麽,她皺了皺眉,半晌探尋地問她:“你是不是叫葉清?”
陸則靈楞了一下。
盛業琛的媽媽誤讀了她的反應,以為她是葉清,便說:“業琛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就先在這等著吧,他明天能轉到普通病房,我想他清醒了應該很想看到你吧。”
陸則靈呆呆地處在那裏,手緊緊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最後又慢慢地鬆開,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好的。”
得知他的情況已經趨於穩定,陸則靈一直懸著不知道在哪的心髒終於慢慢歸於原位。她在公共水池洗手,一下一下仔細得簡直能褪下一層皮來。嘩嘩流著的水從最初的紅色到最後的清澈,她卻始終覺得沒有洗幹淨一樣。
眼眶脹脹的,溫熱的眼淚終於從眼眶裏流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哭,明明最可怕的已經過去了,她卻脆弱地哭了。腳下發軟,她整個人癱軟在地,甚至來不及關閉水龍頭。水流嘩啦啦,仿佛為無聲流淚的她伴奏。
他還活著,盛業琛還活著,這之於她,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隻是一切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盛業琛的爸媽都很忙,簡直就是工作狂,從進了醫院開始,電話幾乎一刻不停,越是半夜越是忙碌。陸則靈和他家的保姆一起在病房外守著,看著他們的身影時進時出。
“盛先生和盛太太都是做大生意的人,特別忙,以前一年才見一兩麵,每次一兩天就走了。”保姆向陸則靈解釋道。
“那……那盛業琛呢?”
“盛業琛是盛奶奶帶大的,和先生太太關係……一般親近……”
從保姆的措辭中不難聽出盛業琛和爸媽緊張的關係,陸則靈看著遠處兩人接電話的身影,突然對盛業琛有了幾分同情,雖說她沒有媽媽,但爸爸對她是無微不至的。而盛業琛,生在這樣顯赫的家裏,卻隻能這樣孤獨地長大。他也是需要愛的人,而她想好好愛他。
盛業琛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的父母正在走廊裏吵架。
盛業琛的爸爸責怪媽媽失職,不配做女人,不配為人妻人母。盛業琛的媽媽則反唇相譏,認為他才是一天沒有盡過父親的職責。
到底是修養良好的人,即使是吵架也百般克製,聲音雖小,卻字字珠璣,直指要害。陸則靈去叫他們的時候,兩人不過是幾秒的功夫,便又換上了人前那副完美的麵孔。
陸則靈是和盛業琛的父母一起進的病房,盛業琛醒的時候有醫生圍著,她便先去叫人。隻是沒想到,方才還好好的病房,不過片刻的功夫卻是亂成了一片。
盛業琛醒了,卻因為血塊壓迫了神經,看不見了。
驟然陷入黑暗的盛業琛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懼,他一直失控地大叫,掙紮,砸東西,並且不顧勸告地要從病床上起來,一直吼叫著要出去,要開窗,甚至開始捶打自己的腦袋。
他手背上掛著的點滴被他扯掉了,幾個醫生和護士為了防止他繼續傷害自己,都上去撲住了他,他掙紮得太厲害了,醫生最後不得不給他打了鎮定劑,他才又安靜地睡了過去。
盛業琛的父母也被這場景嚇得驚慌失措,尤其是盛業琛的媽媽,幾乎眩暈得站不住腳。
“血塊可大可小,開顱是多重要的手術,這邊的技術我不放心,我要帶他去美國做。”盛業琛的爸爸冷靜地下了決斷。
“他現在這個樣子你還要他顛簸移動!為什麽不給北京打電話!完全可以叫專家過來啊!”
“這裏能保證安全嗎!你不記得爸爸是怎麽死的嗎!”
“那你又能保證美國的醫生就一定沒事嗎?”
病房裏陷入一片死寂,盛業琛的父母都堅持己見,毫不相讓。最後是進來換藥的護士見情景不對,說道:“先讓病人休息吧,他這一睡估計要好幾個小時,家屬先去吃點東西吧。”
盛家父母不想在人前吵架,在吩咐了幾句以後雙雙離開了,隻剩陸則靈和保姆在病房守著。又過了幾個小時,盛業琛醒了,還是那般的暴怒和狂躁,隻是藥性的作用,他沒有力氣再掙紮和起床,隻是聲嘶力竭地吼著喊著,明明已經沒有力氣了,明明聲音已經嘶啞了,卻怎麽都停止不了。
陸則靈怕他傷了自己,站得很近,不知是不是聽見了響動,盛業琛敏感地叫道:“葉清!葉清!是你嗎!是不是你!”
他努力地抬起了手,在空中揮舞著,想抓住陸則靈。陸則靈看著場景,越看越心酸。沉默地抬起了手,抓住了盛業琛的手。
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她不想讓他在這樣脆弱的時候再失望。反正冒充葉清,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清清,我頭好痛。”他的聲音脆弱得像個孩子:“怎麽這麽黑?我什麽都看不見了,為什麽不開燈,這麽黑為什麽不開燈?”
他反複地摸索著陸則靈的手背。那樣深情那樣眷戀。
陸則靈覺得痛,這痛有如錐心,她直想抽回自己的手,卻怎麽都不忍心。單人病房明明有暖氣,陸則靈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極力忍耐著顫抖,她不想露了陷,叫盛業琛發現。
盛業琛一直在呢喃,聲音不大陸則靈也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麽,絮絮叨叨的,一刻都不曾停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不知怎麽的,突然甩開了陸則靈的手。發了狂一般吼道:“你不是葉清!你不是!你是陸則靈!你是陸則靈!”他突然又失控了起來,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點滴的軟管被他拉扯得幾乎要變形。陸則靈和保姆都慌張極了,趕緊過去按住了盛業琛。雖然他病著,可是發起狂來卻力氣大的不得了,不知是不是藥性過了的緣故,他一把甩開了陸則靈。陸則靈踉踉蹌蹌地往後跌去,膝蓋撞到了床頭櫃,小腿一軟,身體不再平衡,往旁邊摔倒,額頭撞到了待客的茶幾。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快到陸則靈幾乎沒有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
保姆倉皇的尖叫聲響起:“血……陸小姐……血啊!你流血了……”
保姆的尖叫終於勾起了盛業琛的幾分理智,他終於不再失控不再發狂,隻是本能地憑著聲音尋找著方向。他的雙眼失焦地望著遠方。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終於安靜了,不再拔針了,陸則靈整個人鬆了一口氣。她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手下意識地去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觸手一片全是鮮紅的血。
她冷靜地抬頭看了一眼盛業琛,又看了一眼保姆,若無其事地說:“我沒事,這麽點小口子沒問題,我先出去處理一下,你照顧好他。”
額頭縫了三針,醫生給陸則靈包紮好以後,她又回了病房。盛業琛體力耗盡,睡著了。
保姆給她弄了點吃的,她不餓,卻還是接了過來,三兩下吃完又回去繼續守著。
大概三點多的時候,病房裏來了陸則靈意料之外的人——葉清。
原來她並沒有走,最終她還是舍不下盛業琛,不願不告而別,她也和盛業琛一樣,還被感情羈絆著,還在期待著這最後的幾天,事情能有所轉機。
她在病房裏看到陸則靈的時候,眉頭皺了皺。陸則靈知道她並不高興在這裏看到自己,畢竟即使是分手了,該在這裏也應該是葉清而不是她。
葉清沒有和陸則靈說話,隻是從保姆那裏問了幾句情況。她沒有坐凳子,隻是蹲在病床前,臉緊緊地貼著盛業琛的手背。
她在哭,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她確實在哭。
陸則靈從來沒有這樣羨慕過葉清,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為他哭,她哭得傷心,旁人看了也很動容,而陸則靈,卻連哭都要躲起來。
她是沒有資格為他哭的人,她自己心裏很清楚。
守了幾個小時,盛業琛一直沒有醒來。
“你能出來一下嗎?”陸則靈打破了沉默,對葉清說。
葉清不舍地看了盛業琛一眼,跟著陸則靈出了病房。
連續守了兩天兩夜,斷斷續續加起來沒有睡到八小時,陸則靈腳下虛浮,她輕扶著牆壁才能讓自己站直。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像是戴了度數太高的眼鏡,腦袋暈暈的。陸則靈伸手將長廊裏的窗戶推開了,冷風吹進來,吹在她臉上,她終於清醒過來。
“以後,你打算怎麽辦?”陸則靈開門見山地問。
“什麽怎麽辦?”葉清盯著陸則靈的臉,反問。
“現在醫生正在研究治療方案,這血塊現在壓迫了他的視神經,可能會開顱,手術有風險,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見。”
葉清抿了抿唇,問她:“然後呢?”
“他這樣……真的不適合去美國。”陸則靈的語氣終於軟了下來:“你能不能退出?”她咬著嘴唇,片刻後才低聲說:“我懷孕了,我現在不敢告訴他,可是小孩子是無辜的,就算我們三個人再怎麽糾葛,也不能讓他受苦。”
葉清將信將疑地看了陸則靈一眼:“你騙我。”
陸則靈突然抬起了頭,抓住了葉清的手:“我們現在去驗吧,B超一驗馬上就有結果了!”
陸則靈拉著葉清走了幾步,葉清突然狠狠地甩開了陸則靈的手。
“惡心!你們真惡心!”她終於忍不住迸出了眼淚,背上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跑了。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陸則靈心中除了平靜,還是平靜。和她料想的一樣,心高氣傲的葉清不會容許汙點的存在,更不會容許這汙點放大,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去查證,因為她本能地已經不能接受,又怎麽會去證明,直麵結果?
盛業琛生死未卜的時候,陸則靈腦子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個念頭篤定地出現,那就是,這一輩子,她不能失去盛業琛。
葉清第二天就走了,那樣急。她離開的消息是夏鳶敬電話告訴她的。葉清不讓人送,學校裏隻有和她關係最好的一個女孩去送她了。
葉清受了很大的傷,決定去美國再也不回了。這個消息在校園裏傳開了,與此同時傳開的,還有陸則靈那些“偉大”的事跡。
經曆了幾天的失控、掙紮、鎮定、昏睡、周而複始的循環,盛業琛終於漸漸接受了失明的事實。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喜怒無常,有時候很平和,有時候很暴躁。
陸則靈對他的暴躁和失控全部照單全收,她吃睡全在醫院,衣不解帶地照顧著盛業琛,連盛業琛的父母都被她感動了,默許了她的存在。
如常的午後,盛業琛吃飯的時候因為夾錯了東西大發雷霆,掀了所有的飯菜。
他氣憤地躺在病床上。陸則靈習慣而沉默地一點一點地收拾著被他摔爛的碗碟和飯菜。
一直背對著她的盛業琛突然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她:
“葉清……有沒有來過?我睡著的時候,她其實是來過的吧……”
他的口氣卑微而可憐,又隱隱含著幾分期待。
陸則靈低著頭,癡癡地盯著地上灑落的湯水,片刻後,她平靜地說:“她已經走了。”
“她……不知道我出了車禍嗎?”
“知道,但她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