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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她背負的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身上蓋著塑料布。塑料布之下,還有一條白單,蓋著胸口和腰腹的那一截。我知道,為了法醫檢驗確定死因,她可能被解剖了,腹部也許有很長的刀口,然後被粗糙地縫合起來。


  那雙眼睛,曾經美麗溫柔過,那雙手,曾經牽著我走過大街小巷。


  現在她躺在那裏,沒有人記得她是誰,她有過怎樣的一生,她隻有一個冷冰冰的名字,叫做“死者”。


  所有曾經躺在這裏的人,共用著這麽一個名字。


  她曾經很愛美的,一定不能允許自己這樣赤身露體的,把這樣一具沒有化妝,沒有任何修飾的肉身暴露在這麽多的男男女女麵前,供他們用冷冰冰的專業術語分析和檢驗。


  從門口走到這冷冰冰的台子麵前,我好像用了很漫長的時間。從心裏洶湧澎湃著的悲傷,一直走到眼淚幹涸,走到滿心都是滄桑。


  我走過去的時候,旁邊的女警早就已經不耐煩了,催促我,“是邵伊妮小姐麽,快一點!”


  我顫抖著手,捏住那片塑料布的一角始終都沒有勇氣打開。那女警皺著眉頭看著我,似乎非常嫌棄我這樣的優柔寡斷。


  是了,她見慣了生死,或許每天都要重複這樣的工作,看著死者的親人來簽字認領。可是我卻隻有一個母親,我最親近的人,現在就這樣躺在這冷冰冰的台子上,等著我來簽字確定。


  等了好幾分鍾,我始終都沒有掀開那塑料布,她有些急,這可能會影響到她下班。她走過來,伸手一把幫我掀開了藍色的塑料布。


  麵前的臉忽然就清晰起來。因為在處理和調查這件事已經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所以她這幾天一直都睡在冰櫃裏。煤氣中毒會讓膚色呈現一種詭異的粉紅,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氣色並不太差,臉色沒有一個死者常有的那種灰敗。


  好,這總算是一件稍微值得安慰的事情,她沒有走得太難看。


  我顫抖著手,去摸一摸她的額頭和臉頰,就像小時候她無數次對我做過的那樣。


  我的指尖剛剛觸到一點點皮膚,就迅速地縮了回來。


  冷,冰冷的,像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寒冷,哪怕隻是手指這麽輕微的一下觸碰,都好像那種寒意從指尖一直滲透到了骨子裏。皮膚的感覺已經不像是人的皮膚,仿佛極寒之地寒意的源頭。


  我竟然像是不敢再觸摸第二下。


  她的靈魂已經走了,留下一具渾濁的肉體。


  旁邊的女警在提醒我,“邵小姐,如果確認死者是邵春婉女士無疑,請在這邊簽字。”


  他們拿來了一份文件,上麵有屍檢鑒定結果,以及一些瑣碎的記錄。我大致掃了一眼,接過筆,簽上了邵伊妮三個字。


  我寫得有點潦草,邵伊妮這個名字已經塵封多年,但我沒想到,再一次使用這個名字,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會叫“小妮”了。


  我帶了一套衣物過來,是我不久之前給她新買的,她很喜歡,但才穿了那麽兩三次。我有些淒然地看著警官,“我可以幫她把衣服換上麽?”


  陪我進來的警官和停屍房的女警對視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我已經簽過了字,他們的任務就算是已經完成了,等於說已經把死者的遺體交給了家屬,我已經接手,所以多了那麽一點人性化的寬容。


  我慢慢的把袋子裏的衣物展開,一件一件擺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掀開白單,她腹部的刀口就徹底的暴露在了麵前,果然縫合很粗糙,對於死者來說,反正也不會再長好,所以隻要看起來差不多,他們是不會做得特別精細的。


  她的內髒都被法醫取出,切開,也許做完了檢驗以後又塞回了肚子裏。


  我並不清楚確切的情況,我隻是覺得她很可憐。


  盡管一直待在冷櫃裏,但她的身上還是出現了一些瘀斑,有衣服的褶皺造成的,也有一些細微的,看起來不明所以的痕跡。


  但沒有特別的細小傷口。


  我來幫她換衣服,一方麵是因為我確實想作為女兒,最後一次幫她穿一套像樣的衣服,算是盡那麽一點點心意,但另一方麵,我也想親眼看看,到底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疑點。


  我沒有找到什麽異樣。


  隻是在她的口鼻附近,總覺得顏色好像比臉頰額頭這些地方顏色要深一個色號。這種痕跡看起來不算太明顯,可總讓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她年紀有這麽大了,臉上有不少皺紋了,皮膚也稱不上多好。但是她年輕時候一直保養得宜,最近這段時間,我也重新幫她買了價值不菲的護膚品和化妝品。


  按說,這段時間她的皮膚狀態相對來說是比較好的,我對於她口鼻附近的這麽一抹暗色有點懷疑。


  我和警官說起的時候,他也認真地觀察過,但是他說,因為已經死亡了這麽多天,屍體會發生一些改變。有些部位顏色變深更快一點,是正常現象。而且這種痕跡很淺,並不能證明她死前曾經遭到過窒息性的傷害。


  我心裏的疑惑再多,可是司法方麵已經定性為了“自殺”,除非我拿出足夠有力的證據,否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臆想而已。


  我拿不出來。


  在警官們的眼裏,我就像所有因為失去親人而陷入某種瘋狂和偏執狀態的家屬,努力嚐試著想要找出一點其他的可能,就是不相信親人會自殺。他們大概見得多了,連安慰都懶得安慰。


  我並不需要安慰,我隻是難過。生命竟然可以脆弱如斯,為什麽就這樣,就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這樣就沒了?

  我恨金裕海。如果我們不來北陵,或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


  如果我們能早一點離開北陵,或許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早一點離開北陵……


  也不知道金裕海會不會放過我們。似乎從他知道我們的身份以後,噩運就已經開始降臨到我們的身上,我媽隻是在替我背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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