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鬧太平 第五十六章:周堅
夏語冰卻又明白,沈懿的出發點原是好的,但是迫於無奈,才出的現在這般下策。可說到底,事情終究還是沈懿做的,以平民身份擊傷親王,炸毀兩座麵鋪擾亂京城,所有的罪名,沈懿都坐實了,即便是有千般理由,這也是不合規矩的。
你讓不合規矩的綠林,怎麽和一個循規蹈矩、注重禮儀的禮部侍郎握手言和?
夏池喟然長歎,道:“冰兒,爹爹不是那種因循守舊的老頑固,你與沈懿,即便是心有私情,那也無關緊要,畢竟少男慕少艾乃是人之常情,爹爹懂得。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以兒女私情私廢大公。”
夏語冰齒咬下唇,默然點了點頭,她深知此刻沈懿的所作所為,已然站在了夏池的對立麵,無論自己如何說明,也勢必會如同沈懿勸趙爽那樣“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罷了。
夏池見她不再言語,甚至女兒脾性的他,如何不知自己今日所言,便是對牛彈琴一樣無用,心中煩悶,恨恨的說道:“爹爹不管沈懿與你講了什麽鬼話,你隻要知道,隻要他沈懿有朝一日還在官府的黑案上,隻要他未能兌現他曾與你說過的遠大抱負,那你與他,便不要再見麵了。”
夏語冰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揪緊了。她雖然明白沈懿以後來京城會是有多麽難,自己可能終生再難見他一麵,可是當這種話從自己的父親口中說出時,她才知道自己會有多難過,就連呼吸,都一瞬間廢絕了。
夏池緩緩站起身來,他步履踉蹌,似乎是喝的太多,伸手輕拍夏語冰的肩膀,緩緩說道:“爹爹終究是為了你好。你便將今日之事,永生都埋在肚子裏,以後對誰也不要提起。一切的一切,爹爹都會處理好,明白麽?”
夏語冰微微點頭,道:“是我不好,給爹爹添麻煩了。”
夏池悠悠歎道:“人都是有私心的。你想為萬民仗義執言,這是好事,爹爹隻是希望你以後這般做事時,多體諒一下自己,體諒一下你媽媽與你弟弟……大公無私說來可敬,但是卻不討人喜歡……”
夏語冰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若想要所有人都喜歡,該有多難……”但這句話卻絕對不能說出口,隻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夏池抬頭看著天空中那輪暗淡的月亮,喟然長歎一番,緩緩轉過後院的月亮門,回臥房歇息去了。
夏語冰眼見夏池漸漸走遠,終究在這站立不住,身子一晃便伏在了小石桌上,掩麵嗚咽了起來。
溫泉行宮,謁政殿。
周堅看著跪在自己麵前一言不發的趙爽,終究沒將責備的話語說出來,隻
是親自將他扶起來,然後吩咐魏公公速去找太醫來,為趙爽包紮虎口上的傷口。
趙爽似乎感覺不到痛楚。虎口處灑上金創藥,便如同不是自己的手一般,任由太醫將他的傷口包紮好,也依舊麵沉如水的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周霖已經伏在地上了,他的一身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肩頭處竭力克製下仍然避免不了的微微顫抖,暴露了他極為恐懼的內心。
趙爽不說話,周堅也不說話,空氣似乎都凝固成了冰,周霖一點也不敢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息分毫,今日之事,若不是他沒有察覺自己引去校事府的“越王”乃是沈懿所假扮,那沈懿絕對不會這般堂而皇之的就把人救走。
趙爽功名太盛,即便是做了這種錯事,也不見得周堅會降罪於他,至多不過是罰俸罷了。可自己,說到底也隻是周堅扶植起來的家臣罷了,多年來並沒有給周堅給到什麽實質性的幫助,今日再犯錯誤,像他這種殺起來不痛不癢的人,正好適合周堅出氣。
周堅一統江北之後,頒下了三百年來最低的三十稅一的賦稅,也敕令大理寺重梳舊案斷清冤獄,更是重開科舉,廣拔寒門士子……但是沒有人會因為他的重重仁政,就會覺得他是個仁慈不殺生的君主。
周堅今年三十八歲,正是風頭正盛的年紀,四年前一戰平定江北,將他的權勢、地位推舉到了三百年來所有皇帝的最姐姐。他可以是俯瞰萬民澤被蒼生的仁慈君主,同樣也可以是雷霆暴怒吞噬魂魄的殺伐帝王。
天下百姓知道自家的君主是明君是仁君,可是隻有朝中的文武百官,才知道這個一個會在廷議之時,因為大臣言辭激烈而被觸怒,親自接過殿內武士的廷杖大棍毆打朝臣的君主。
即便是一身功勳,在抗擊西羌與東討商國均立下煊赫戰功的大將施千秋,便是被他硬生生一百二十廷杖當朝廷斃的。這也是一統江北之後,周堅第一次殺功臣。
所有大臣的心中都懸著一把利劍,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觸怒自己的君王,也不知道這把握在周堅手裏的劍,什麽時候會刺向自己。
周霖已經趴在那裏足足半個時辰了。甚至於他的冷汗都浸濕了自己俯臥處的地麵。趙爽終究開了口,跪倒在地,向周堅叩首道:“皇兄,今日之事,誠然不怨周霖,都是我自己難查真假,才墜入賊子的奸計之中。”
周堅哼了一聲,道:“自家主子長什麽模樣都認不出來,這般狗才,不要也罷。”
周霖磕頭如搗蒜,但是除了“陛下饒命”之外,卻說不出任何的新詞。
趙爽苦笑道:
“那沈懿改頭換麵的本事高明之極,別說周霖,便是整日在我府門的門房,都未能看出破綻,更奇特的是,他的嗓音都與臣弟極為相似……周霖之失,乃是被有心算無心而引入彀中的,還請皇兄看在他多年勞苦,饒他這一次。”
“次次都要饒,不知何時才能長記性!”周堅看不出喜怒,語氣冷冷的說道:“自己滾去領三十廷杖,好多長長記性。”
周霖千恩萬謝的爬了出去,周堅見他慢慢走遠,這才看著依舊跪倒在地的趙爽,緩緩的歎了口氣,道:“雲霽,起來吧。兵家勝敗乃是常事,你長於軍陣,這等陰私之事,自然比不過這些魍魎小賊。所幸今日城中雖受驚亂,卻沒有聽說有一人傷亡,這也是我大周福澤所致。些許小人,掀不起什麽風浪,你莫要憂心太過了。”
趙爽搖了搖頭,道:“陛下不知,沈懿計謀深遠,遠甚與我。身手之高,更是舉世無匹。臣弟不才,今日追出城去,與他相鬥,卻是被他隨意擊敗折辱了一番。今日城中大亂卻沒有傷人,不是他不能,隻是他不願意罷了……”
他微微一頓,似乎是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
周堅見他神色陰晴不定,心下有絲不悅,說道:“怎麽了,你知道什麽,卻不想與我講麽?”
趙爽道:“卻也不是,臣弟隻是不知道怎麽說才是。”
“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周堅端著茶杯站起身來,走到了趙爽身邊,一隻手將趙爽攙了起來,“你我兄弟,何必這般語焉不詳的?”說著,將手中茶水遞給了趙爽。
趙爽接過茶水,卻不去飲,緩言說道:“沈懿此刻,已然身領五路綠林道宗主之位。綠林現在雖是一盤散沙,但有他這般的兵陣奇才統帥,不出十年,定會將整個綠林道拿捏的如鐵桶一塊。”
周堅應道:“綠林不服朝廷管束已近千年,待你我一統河山,下一步便要翦除這些為禍世間的匪類。即便他們能拿捏成鐵桶一塊,也不見得便比幽州雲台這塊硬骨頭難啃。”
“幽州終究是要拿下的……”趙爽微微頷首,道:“隻是沈懿不同。他統帥綠林,卻要打著為萬民計的旗號。這期間,若真是讓他幹了幾件殺貪官汙吏、誅霸商惡痞這等朝廷管控起來相當棘手的事,隻怕到時候,他所能帶動的,就不僅僅是綠林的勢力了。”
“你是說……”周堅眉頭突然緊皺,似乎是聽出來趙爽的弦外之音。
“皇兄明鑒。若是要這沈懿自行發展十年,隻怕將來他的為禍之深,於我大周而言,將遠大於羌蠻聯兵、幽吳割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