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甄選之夜(下)
突然,台上的紗簾緩緩地向兩邊卷起,有點點琴音流出,眾人紛紛看向台上。隻見一位風姿綽約的可人兒坐在舞台正中,長長的裙擺鋪散開,裙擺上金絲繡滿了盛放的海棠,遠遠看去,她似生於百花叢中般。懷中的琵琶半遮住了臉頰,白玉般的手指在琵琶上輕巧的翻飛,一曲《陽春白雪》應情應景,嫻熟的技藝,每一處斷音、虛按都恰到好處。不虧是洛十娘親手調教的藝妓,不虧是京都九洲城的第一把琵琶!
季文鶴直愣愣的盯著台上,不知該如何形容眼前的美人,隻覺得她每一指每一下都彈在了自己的心上,不由得說了句:“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
周圍聽到的人也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南琴,不由得點了點頭。
南琴演奏時,丫頭們端著托盤遊走於賓客之間,托盤中有紙筆,賓客們可將自己競拍的價格寫到紙上,用紅綢蓋住,互不知曉。等競拍結束後,拔得頭籌的貴人揭曉自己寫的價格,予以兌現,其餘貴客的不予公布,直接作廢。這樣既保全了各位的顏麵,也避免了漫天喊價的亂局。
走到雲敖和雲峙這一桌,兩人都沒有意願拍得南琴的初夜,於是便給了張銀票做為打賞。
二樓的拐角處,柳莞心躲在珠簾後,觀察著樓下的情形。因為雲敖和雲峙坐的位置正好在她視線的死角,反而沒有看到他們。看著底下眾人或貪婪,或淫蕩,或輕佻的眼神,好似要吃人一般的直勾勾盯著南琴,柳莞心的心裏也沒了底,南琴到底會選到一個怎樣的人呢?
一曲《陽春白雪》結束,大堂內有片刻的寂靜,眾人還沉醉在不知是美人還是美曲之中,沉醉得無法自拔。南琴放下琵琶緩緩起身,施施然的站在台上,看著台下的眾人,大家才想起什麽似的,報以了熱烈的掌聲。
洛十娘適時的站起身,嫵媚的笑著,看向眾人說:“各位貴客隻知南琴琵琶彈得好,殊不知南琴的學問也是我洛神坊數一數二的!今日大家歡聚一堂,不如喝酒品茗,吟詩作對可好?”
眾人皆附和道,卻各自心有鄙夷。在坐的可都是九洲城內的風流才子,不說滿腹經綸吧,可怎麽也不會輸給一個藝妓,遂都擺出不屑一顧的架勢。
洛十娘轉頭看了眼台上的南琴,南琴也衝她回應的微點了點頭。
不知是誰喊了句:“就請南琴姑娘先開始吧!”
南琴微微一福道:“那南琴就獻醜了!”
洛神坊依著護城河而建,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護城河畔的棵棵楊柳。陽春三月,楊柳依依,垂掛在河麵上,與窗外的燈籠一齊倒映在河水中,如詩如畫。
南琴看著窗外的景象,輕啟朱唇說了句:“煙鎖池塘柳。”
台下的眾人都低頭思索著,中書令的大公子接對道:“桃燃錦江堤。”
南琴微微一笑說:“海到無邊天作岸。”
中書令的大公子楞了一下,接不上來,訕訕的坐下。
一旁吏部尚書的五公子站起身來,笑著說:“山登絕頂我為峰。”
南琴看著對方,溫和的笑著說:“獨立小橋人影不流河水去。”
吏部尚書的五公子這下也沒了下文,尷尬的坐下來。雲峙推了推雲敖說:“三哥為何不接?這些對你來說都是雞毛蒜皮吧!”
雲敖押了一口茶,挑了挑眉毛,笑了笑說:“咱們且看戲就好。”
一旁的季文鶴坐不住了,謹慎小心的站起身,拱手施了一禮,說:“小生與姑娘試對一下,孤眠旅館夢魂曾逐故鄉來。”
南琴站在台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季文鶴。他穿著洗的有些發白的淡藍色長袍,是最普通的棉布料子,身無一飾,渾身透著書卷氣,和這裏,和所有人都那麽格格不入。
南琴淡淡一笑說:“月朗晴空今夜斷言無雨。”
季文鶴對道:“風寒露冷來晚必定成霜。”
南琴出上聯:“清風滿地難容我。”
季文鶴答下聯:“明月何時再照人。”
南琴出上聯:“北鬥七星,水底連天十四點。”
季文鶴答下聯:“南樓孤雁,月中帶影一雙飛。”
南琴出上聯:“佳水佳山佳風月,千秋佳地。”
季文鶴答下聯:“癡聲癡色癡夢情,幾輩癡人。”
眾人聽著兩人一來一往,唇槍舌戰,甚為精彩,不時叫個好,鼓個掌,都在猜想誰最後會略勝一籌。
此時,南琴的心裏在輕輕的顫動著,雙手在廣袖中不自覺的握在一起,看著眼前的書生,如此才華橫溢,傲立群雄。心裏想著又送出了一條上聯:“佛主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士。”
季文鶴答下聯:“羅漢慈顏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柳莞心站在二樓的拐角處,看著樓下的季文鶴,書生氣十足,此人飽讀詩書,才思敏捷,南琴那些優雅的詞對是難不住他的,心頭想著就有了主意,隨即吩咐芊兒:“去拿紙筆來。”
雲敖聽著南琴和季文鶴這來來往往的對子,覺得這書生倒是讀了幾本書的。
雲峙也忍不住稱讚道:“這個季文鶴倒是個人才啊!”
雲敖淡淡的喝了一口竹葉青,托著腮說:“隻是個讀書人罷了。”他從不認為“人才”隻是個書呆子。
季文鶴還在等著南琴出對,可台上的南琴卻犯了難,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對子,輕咬朱唇,低頭沉思著,眼中卻帶著笑意。正當南琴想要俯首認輸時,一旁的丫頭雙兒遞給她一張字條,南琴疑惑的展開字條,看了兩眼,隨即笑了起來,心裏嗔怪著,這個雪姬啊!
南琴收起字條,淡笑著說:“公子聽好,我的上聯是:一對船兒紥港灣,一船秀才一船官,當官本是秀才作,先做秀才後做官。”
季文鶴這下犯了難,微低著頭沉思了好久。在場的眾人也都皺著眉頭,交頭接耳,半天也沒得出個結果。雲峙也皺起了兩條劍眉看著雲敖問:“三哥也不知如何接對?”
雲敖一手托腮,一手敲著桌麵,眼波流轉,似也在思索。
季文鶴見無人接對,也甘拜下風,拱手認輸道:“在下才疏學淺,輸得心服口服,請教姑娘下聯。”
南琴麵色一紅,嬌羞的低了低頭說:“公子飽讀詩書,才學淵博,南琴自愧不如,是公子贏了。”
二樓拐角的柳莞心看著樓下這一幕,便已心中了然,想必南琴找到了她心目中的那個人,安心的笑了笑,將剛剛寫好的卷軸扔給芊兒,轉身翩然離去。
雲敖思緒翻飛的想著對聯,不經意的抬頭瞥見二樓轉角的一抹裙裾翩然飄過,卻沒有看清真身。
台下的季文鶴聽南琴這樣說更加不解道:“那這副對聯是……”
南琴溫柔地笑著說:“這副對聯的下聯,南琴也不知曉,是雪姬為諸位出的題。”
這一句話像一盆倒進熱油鍋的開水,立時讓洛神坊裏炸了鍋。眾人早就聽聞洛神坊有位神秘的藝妓名喚雪姬,可是從未得見,洛十娘將她像稀世珍寶一般的藏著,無論你多大的官,送多少銀子都不曾見過她一根頭發。甚至有人懷疑是否真的有這樣一位佳人,今夜突然聽聞,讓所有在場的賓客都興奮不已。
立馬有人起哄道:“請雪姬出來為我們解下聯!”
“對!請雪姬出來!”
場麵何其熱烈,連洛十娘都沒有想到柳莞心會扔了副對聯出來,一時也有點兒為難,不知該如何收場。
雲敖此時也受了感染,十分好奇這雪姬到底是何方神聖。
就在南琴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丫頭雙兒抱著兩幅卷軸,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南琴這才掛上了安心的笑容,輕聲安撫著台下的賓客,說:“大家稍安勿躁,雪姬雖不能親自現身,但這下聯卻已寫好。”
說著吩咐雙兒將其中一幅卷軸打開,上聯正是:“一對船兒紥港灣,一船秀才一船官,當官本是秀才作,先做秀才後做官。”
雙兒又抖開了另一幅卷軸,下聯是:“兩個女人一樣長,一個女兒一個娘,為娘本是女兒做,先做女兒後做娘。”
雲峙看著下聯,一口竹葉青都噴了出來,嗆得直樂,對雲敖說:“這傳說中的雪姬有點兒意思!”
雲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下顎,微眯著如鷹般的雙眼,審視著卷軸上的字,筆酣墨飽,鳳泊鸞漂。微微帶著笑說:“好字!!”
季文鶴看著下聯,也笑了,拱手作揖道:“洛神坊真是臥虎藏龍,小生甘拜下風。”
台上的南琴微微紅了臉,轉身在雙兒的耳邊輕喃幾句,雙兒點點頭便退到了台下。南琴看著季文鶴,巧笑嫣然。兩旁的紗幕緩緩放下,南琴一轉身,便退到了紗幕之後,徒留一片風情。季文鶴仍呆呆的看著消失在紗幕裏的南琴,覺得胸口似有什麽要跳出來般,不自覺的伸手撫了撫,臉上火燒得熱,趕緊喝了口茶押了押。
雙兒退到台下後便跑到洛十娘的身邊,附在她的耳邊轉述了南琴的話。洛十娘聽完,沉思了片刻,起身朗聲說道:“今次甄選之夜,南琴已選出心儀的貴人。”
眾人皆是一驚。以往,出廂的藝妓在獻完藝後都會在賓客間飲酒交談,亦或是去看看貴客們寫的競拍價碼,然後才會考慮選出奪魁者。雖說,每位藝妓心中都有自己早已選好的人,但貨比三家總是沒錯的,說不定還能碰到給出天價的,所以當洛十娘說南琴已選好了入幕之賓時,眾人都覺得非常意外。
洛十娘搖了搖手中的羽扇,款款走到了季文鶴的麵前,輕聲問道:“季公子可有寫下競價?”
季文鶴不知就裏的看著洛十娘,有點愣怔,隨即尷尬的搖搖頭。
洛十娘捏著蘭花指輕輕的將手中的羽扇抵著鼻尖兒,半遮麵,一雙勾魂攝魄的媚眼從羽扇內上下打量著季文鶴,隨即淺笑著搖了搖羽扇,說:“那你憑什麽成為南琴的入幕之賓?”話雖是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季文鶴窘迫得無處遁形,恨不得有個地縫立馬鑽了。紗幕後的南琴也是急得直跺腳,沒想到自己的決定竟讓季文鶴如此難堪,更沒想到洛十娘會如此不顧情麵,當眾讓季文鶴下不了台,可自己除了幹著急卻什麽都做不了。
洛十娘又看了季文鶴片刻,一絲嫵媚妖嬈的笑爬上嘴角,又搖了搖羽扇,轉身就欲離開。季文鶴卻突然對洛十娘拱手行了個大禮,漲紅著臉,怯懦的說:“小生……小生不知該出多高的價格,可南琴姑娘在我心中價值千金,小生現在雖窮困潦倒,但終有一日會飛黃騰達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白玉,“此玉佩乃我季家家傳之寶,小生願贈與南琴姑娘,有朝一日,定會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十裏紅妝迎娶南琴姑娘!”
洛十娘轉身意外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窮書生,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最後將視線落到了他的手中。那是一塊和田玉精雕的玉佩,算不得多珍稀,普普通通的紋樣,配著普普通通的流蘇,但洛十娘有一瞬間覺得,這似乎不是塊玉佩,而是眼前這書生捧在手中的一顆真心,讓人覺得分外珍貴。
紗幕後的南琴此時用手捂住嘴,眼睛裏噙著喜悅的淚,欣喜之色溢於言表。她沒有想到,季文鶴竟是如此重情之人,若能與他相伴一生,該是何其幸福!
洛十娘微微一笑,接過季文鶴手中的玉佩,摩挲了一下便放到了身邊丫頭的托盤裏,又從托盤中拿了個玉牌出來,遞給季文鶴,淡笑著說:“恭喜季公子成為南琴的入幕之賓。”
季文鶴受寵若驚的看著手中細長的玉牌,觸手生溫的質地,泛著淡淡的青綠色,上麵鍍金篆刻著“南琴”二字。
與季文鶴同桌的上官安傑此時鬱悶得快要炸掉了,明明季文鶴是跟著自己出來見世麵的,明明自己才是寫了競價的人,怎地無緣無故竟讓季文鶴這小子搶了風頭,平白錯失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不就是讀了點兒書嗎?不就是會念些酸溜溜的學問嗎?有什麽了不起的!越想越氣,又連幹了兩杯酒。可是這南琴已經選了季文鶴做入幕之賓,自己要是公然搶人豈不失了身份?可那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真是勾得他心癢難耐,一想到便宜了個窮書生,真是惱人得很!又猛幹了兩杯酒。這入幕之賓不就本該是價高者得的嗎?他就不信還有誰比他上官安傑出價還高!這洛神坊竟敢看不起他上官安傑!越想越氣,上官安傑漸漸失去了理智,幾壺酒下肚,更是連老子都忘了,隻想給這洛神坊填填堵。
拿著半壺竹葉青,上官安傑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走到洛十娘麵前,醉眼朦朧的對洛十娘說:“十娘啊,你這洛神坊的甄選之夜實在是不公平啊!讓我們這些掏錢的大爺平白當了陪襯!南琴姑娘既然選了我季兄,那我們也無話可說,但是總不能讓我們都白跑一趟吧!讓你們那個雪姬姑娘出來!給大爺們樂嗬樂嗬!”上官安傑知道不能再公然打南琴的主意,所以將矛頭指向了神秘的雪姬。
洛十娘不悅的皺了皺眉頭,拿羽扇抵在鼻前,擋住上官安傑鋪麵而來的酒氣,冷冷的說:“上官公子喝多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上官安傑大著舌頭嚷嚷道:“誰說我喝多了!!你去!把你們那個什麽雪姬給我叫出來!也不用弄什麽甄選之夜了,今晚就讓她好好陪陪大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