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期末考試在一月中旬如約而至。我穿著厚厚的軍綠色大衣,像隻笨重的小狗熊。
在教室碰到茹顏,她誇張地大叫,小東西,你是要去南極還是北極啊?
茹顏是個通校生,她家就住在學校邊上。她穿著很單薄的咖啡色外套,是X-MOON裏的,很昂貴。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花再多錢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我感冒了。”我說,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她今天塗了淡紫色的眼影,晶晶亮亮的,特別適合她的氣質。我曾有幸“拜見”過她所有的化妝品,光眼影就有二十幾盒。我打趣說,你的眼皮可還真厚,經受得了你那麽多產品的蹂躪。她滿不在乎地對著鏡子化妝,說,這有什麽?哪天我心情好,我把這二十幾種顏色一個不落地都抹上去你信不信?我試著想象了一下,結果那天晚上不斷做惡夢,夢見茹顏化得跟個鬼似的追著問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你真倒黴。”她同情地望望我,”第一門考什麽?”她問。
“語文!”我說,漫不經心地抽出書本,眼角瞄到一個身影,是杜北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申屠安冉,出來一下。”他在窗口叫我。
我的耳朵沒出毛病吧?我抬頭看了看一邊的茹顏,她也一臉的不敢相信。小東西,你相信奇跡嗎?她輕聲問我。我搖搖頭,起身出去。茹顏也跟在我的身後。
“有,有什麽事嗎?”站在他麵前的時候我已經把我的軍綠色大衣衣擺揉地不成樣子了。緊張的時候我就習慣揉捏衣擺。從小時候開始,似乎已經成了習慣。
“語文考試以後——”他說,“學校籃球場見,我有些事要跟你說。”
隨後他轉身離去,沒有回頭。我望著他的背影,有些發愣。突然,我的左手手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你幹嘛呀?”我捂著左手皺著眉頭問茹顏。
“痛嗎?”她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掐你一把你試試痛不痛!”
“呼!太好了!原來不是做夢。”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可轉念一想又問,”杜北冶葫蘆裏在賣什麽藥?幹嘛突然約你?”
我搖搖頭,說:“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鬼知道他在想什麽。”
茹顏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了!”她說。
語文考試進行得很順利,至少我把整張試卷都填滿了。當寫下作文最後一個句號的時候,我偏頭看了看離我不遠處的茹顏,她皺著眉頭咬著筆杆似乎在思考什麽問題,可沒過一會兒便又頹廢地趴在了桌子上。從我進入這個學校到今天,我好象沒見過茹顏完整地念完一天書。她總是翹課出去泡吧,喝酒,唱歌。再不然,就是跟著一幫男生出去看人家打架,活該考不出試來!
我合上試卷,雙手環抱著自己靠在椅背上。杜北冶找我會有什麽事呢?為了娃娃嗎?否認地搖了搖頭。不可能,茹顏比我更熟悉娃娃,那又會為了什麽呢?難道……他發現我的魅力之處了?我的臉一陣滾燙。笨蛋!我在心裏罵自己,申屠安冉你以為你是誰啊?誰會喜歡你這種小眼睛,蔥頭鼻,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曲線的家夥?更何況,你還是個不完整的人,擁有一顆不完整的心髒……
說起我的心髒,我驚覺到這個學校之後,我竟然沒發過病。隻是有那麽一小次,我的心髒隱隱痛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吃藥便又恢複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有關我的病,包括茹顏。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不希望他們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把我當成一個另類。
收卷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還在胡思亂想,茹顏一臉沮喪地踱到我的課桌旁。
“又完了!”她說,“我家老頭子非宰了我不可!”
我瞪了瞪她,”誰叫你平常不讀書的?”
“這不能怪我!”她抗議,“這學校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不管誰管?”
“嗬嗬……”我笑笑,“敢情這學校離了你還不成了。”
“那當然!”她說。提起手腕看了看她精致的手鏈表,“時間差不多,我們過去吧。”
我愣了愣,用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是說我們?我和你?”
“廢話!”她衝我白白眼睛,“要是杜北冶想要對你那個什麽,我就揍他!”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望著她。好吧好吧,活該我攤上這麽個小辣椒。
從我們的教室到籃球場約有五分鍾時間路程,其間要穿過一幢教學樓,一個小花園。我和茹顏手牽著手晃悠晃悠地往籃球場方向走去。我本來是想快跑過去的,可茹顏不讓,他說你傻啊,女孩子有點矜持好不好?第一次約會就急衝衝的,想把杜北冶嚇跑啊?我委屈地看著她,我說,我不是約會。她呸呸呸了兩口,說,烏鴉嘴!你們就是在約會!聽見沒?別把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趕跑了!我乖乖地點頭,其實我也希望這是次約會,有茹顏那個超大電燈泡的約會,真的!
而這個時候,學校裏走動的學生不是很多,大家都在很認真地看書複習。下午要考數學,是我最薄弱的一門功課。每當看到X,Y,Z以及各種各樣的公式時,我的頭都要大了。以往這個時候,我都會坐在教室,費力地死記硬背,恨不得把書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剪下來貼在腦子裏。可是今天,為了這個所謂的約會,我卻把一切都拋在腦後,考不考得出,及不及格,見它的鬼去吧!想到這個的時候,我有點小小的內疚。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乖乖的孩子,卻又一直不斷地讓父母操心。來到這個學校後更是如此。學習雖然沒怎麽退步,可心思卻並不完全在這上麵了,我的心裏還多了那麽一個人,一個叫杜北冶的男孩兒,他幫我解圍,抱著我的時候懷抱很溫暖,他有好看的笑容……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罪過,可是我想,每一個花季少女,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屬於自己的快樂,而我的快樂,除了唱歌寫字外,也許就是杜北冶了吧。那麽——我對自己說,讓自己快樂一點。快樂與學業,並不矛盾。
我就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籃球場,球場上有人在打籃球,籃球撞擊地麵發出單調的響聲,一下一下,很好聽。我抬頭,原來是杜北冶。天氣有些冷,他穿著白色的大衣,感覺有些厚重。也是,這麽冷的天,除了茹顏,沒有人會穿單薄的外套。
“杜北冶!”我低低地叫了一聲。
他抬眼看我,微微點了點頭,運球起跳,籃球應聲入籃。
“安冉?茹顏?”
我向旁邊望去,發現娃娃也在,她正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我們,我不自覺地緊了緊握著的茹顏的手。
“娃娃。”我尷尬地叫了一聲。
這種尷尬的難以避免的,我知道。隻是沒想到會出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出現在我一直憧憬的第一次約會當中。
“你們怎麽在這?”她問。
我咬了咬嘴唇,正在想著怎麽回答,突然聽見杜北冶的聲音。“我叫申屠安冉來的。”他說。
他有些麵無表情,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問他。
他放下籃球,朝我們走來。他的步子很大,不一會兒便來到我們麵前。透過冬日的寒冷,我看到他額頭與鼻尖都有細細的汗珠,晶晶亮的。
“你沒去考試?”驚訝之餘我脫口而出。
“恩?”他愣了愣,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考了!”他說,”交白卷而已。”
“哦。”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冬日空蕩的籃球場,我和杜北冶麵對麵站著,旁邊是茹顏和娃娃。我偷偷打量杜北冶,他很高,我隻到他肩膀上麵一點點。他剛經過運動,氣息有點喘,哈出的白霧溫暖了我的耳朵。
“我都知道了。”他伏在我耳邊說,弄得我癢癢的,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臉頰在不斷升溫。
“知……知道什麽?”我問
他直起身子,皺了皺眉頭,“你不承認?”
“什……什麽?”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轉身,從旁邊的石凳上拿起厚厚一疊紙,遞給我,“你寫的吧?敢做不敢承認嘛。”
我困惑地接過,是一堆複印件。隻是瞥了一眼,我便認出那是我的日記,那本滿載著我的快樂的日記。現在,它被複印下來,變成了一片黑白。我的小小的字體醜陋地爬滿了每一個方格。我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看著它,想象著幾分鍾前,杜北冶還坐在這個地方讀我所有的心情。他會怎麽想我?隻是一個瞬間的懷抱,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而我,卻固執地把它定格成一個永恒。
“如果——”他說,“我曾經的某種行為讓你誤解,那麽我向你道歉,這件事,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我低著頭揉捏著手中的紙張,感覺眼中有種液體就要不自覺地滑落,我拚命地忍著忍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已經不在意日記為何會被複印下來並送到了他的手上,我隻在意,隻在意他麵無表情的臉與他冰冷的話語,他說讓我別放在心上了。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怎麽可能不放在心上呢?我的愛不是這本日記,不是想撕就可以撕掉的。我把這份感情刻在了心裏,刻在那顆不完整卻仍然純淨的心裏。杜北冶,我那麽安靜地喜歡你,不讓自己去打擾你,可是,你為什麽連我愛的權利也要剝奪?我已經不完整了,杜北冶杜北冶杜北冶!
我一句話都沒說,身邊的茹顏卻忍不住跳起來,“杜北冶,你他媽的什麽意思?”
杜北冶並沒有理會她,依然冷冷地望著我。隨後,他牽起一旁娃娃的手,“我隻喜歡漂亮的女人。”他說,“對於你——我很抱歉。”
娃娃一臉驚慌失措地望著他,又轉頭看我,杜北冶拉著她的手慢慢離開。
“杜北冶!”茹顏叫他。
他停下,背對著我們。“別嚇唬我!”他說,“我是從小嚇大的。”說完,緩步離開。
茹顏正欲追上前去,卻被我一把拉住。“別去!”我低聲懇求她,”不要去,我求你!我的事情,讓我自己解決,好不好?”她轉過身子,掰正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許久,她幽幽歎了口氣,“我尊重你所有的選擇。”她說。
她把我擁入懷中,輕柔地拍著我的背。我的眼淚,就是在那一瞬間滑落的。我寫過很多故事,生離死別,我麻木地揮動手中的筆殘忍地拆開一對又一對相愛的人,卻沒有想到自己的初次暗戀會那麽失敗。失敗到,連我的自尊都快丟了。杜北冶,我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這輩子都不會成為漂亮的女孩子。你要的我給不了你,我要的,你同樣也付出不了。我們有過交點,就是你抱起我的那一瞬間,至此以後,我們是否,是否就該沿著相反的方向越行越遠了呢?
我的心髒突然一陣絞痛。我推開茹顏,用手捂住胸口,靠著籃球架慢慢滑坐到地上,從開學到現在,整整三個多月時間裏我的心髒幾乎沒有這樣痛過,我還一度地認為它已經快好了。而如今,它又開始發病,甚至比以前更厲害。心髒的疼痛讓我的眼淚更加肆虐,滴落到我那軍綠色的大衣上,濕了一片。
“小東西!小東西你怎麽啦?”茹顏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你別嚇我!小東西!”
我虛弱地抬起頭,想衝她微笑,可怎麽也笑不出來。我用一隻手捂住胸口,騰出一隻手指了指大衣的口袋,“裏……裏麵有……有藥。”
我的大衣口袋用的是隱形拉鏈,茹顏手忙腳亂地拉了幾次卻都沒拉開。她的指甲太長,扣不住拉環。她一狠心,低頭咬斷指甲,終於把拉鏈拉開。
“八……粒。”我說。
她抖出八粒藥幫我一口灌下。
“小東西,你的心髒……”她欲言又止。
雖說吃了藥,可藥性卻並沒有馬上發作。我心髒的疼痛還是一陣緊過一陣。我垂著頭,把自己環抱成一個小球,沒有回答茹顏的問話。我沒有一點兒力氣回答她。我覺得我快要不能呼吸了,空氣變得好稀薄。杜北冶,我沒有辦法走進你的世界。你把城堡圍得好高好高,我進不去。對不起對不起,打擾到你的生活,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隻是忘不掉一些東西,某些瞬間,貪婪你的微笑,與好看的眼睛,還有你的唇釘,閃閃發亮。杜北冶,我可不可以試著忘記你?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勇氣忘掉那些過往,忘掉那些偶爾的擦身而過,忘掉懷抱,忘掉微笑……杜北冶,我會努力的,盡管並不一定會成功。
過了很久,我的心髒似乎好受些了。我抬頭,看茹顏一臉擔心地蹲在我身邊。
“小東西。”她叫我,她的眼裏星星點點地閃著淚光,”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清冷的籃球場上,茹顏陪著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