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熾然東海,北天之星(5000)
星月皎潔,夏夜風暖。
蛙聲蟬鳴,連成一片。
大齊安遠十三年的五月份,再有兩天,就到了夏至的日子。
東海郡的氣候變得潮濕悶熱起來,就算是沒有下雨,一到了夜裏,也覺得空氣中都有一股潮意。
然而,今夜的長羅侯府卻有些不同。
府中的氣候,雖然也有些熱,卻是一股幹燥的熱意。
那些廚子、侍女之類的,躺在自己屋裏,搖著蒲扇,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要比往日潮濕的環境舒服得多。
更奇妙的是,往日裏擾人清夢的蚊蟲、撲火的飛蛾,全不見了,就連知了的叫聲,都像是遠離了這座府邸。
荷塘之中的那些青蛙也很安靜。
荷塘邊上的一座屋子裏,方雲漢打開房門,袖子一招,把屋子裏彌漫著煙氣吹散出去。
白煙漂浮在荷塘上空,混跡於青綠色的寬大荷葉之間,在月光下,整座水塘和那走廊,都顯得有一份近似於國手名畫之中的秀麗。
方平波伸了個懶腰,從屋子裏的太師椅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臂,拳頭破風,打出絲絲的響聲,臉上帶著些興奮的笑容。
“雲兒,你給我傳了這麽多功力,為父現在是不是又比紫雲那丫頭厲害了?”
“暫且是吧。”
方雲漢回到屋中坐下,拿了一杯酸梅湯,說道,“不過這份功力,具備我的靈性意誌,父親你現在是沒有辦法直接調動的,你覺得自己出拳的力量大增,實則也隻是一種錯覺。”
“你最好還是要把我給你的靈台方寸心法,仔細研讀,早日把這股真氣對照著拆解掉,生成屬於自己的菁純元氣。”
方平波抬起手掌來,用指腹揉了一把下巴上的短須,有點得意的笑著說道:“其實,有這幾個月的時間,為父也算是弄明白了,在練武這方麵,我果然還是沒什麽天賦。無論是以前的拳術,還是現在的內功,都是一樣的難搞。”
“至於這份功力,你不是說了麽,因為有你的靈性意誌在其中,雖然我不能主動調用,但如果真的遇到危險的話,它會自發反擊護主。”
“比起相信我自己,我還是更相信你送我的這股力量,幹脆就讓它這麽留著吧。”
方雲漢聽到這樣的話,輕笑一聲,沒說什麽。
他都不知道給他這個老爹洗經伐髓多少次了,要論資質的話,方平波現在練武的效率,至少可以算得上是萬裏挑一。
之所以成效不大,練得不順利,其實不是天資的問題,而是興趣和努力的問題。
對於方平波來說,他當初剛剛接觸到內功的時候,也覺得這股力量格外的神奇,非常有興趣,曾經有一段時間,也是陷在日夜苦練的狀態之中的。
隻不過,剛過了一兩個月,他這股熱情就消退了。
就算明知道以他現在的根骨,隻要練了就會有回報,也還是堅持不下去。
比起吐納練功,方平波更樂於每天琢磨一些新奇的物件拿來販賣,或者是陳五斤不在的時候,讓他去幫著處理玄武天道經濟、藥物資源分配之類的問題。
在這些行動之中,方平波可以感受到樂趣,能夠持之以恒,無論多累,到第二天又會重燃熱情,完全不覺得枯燥。
如果是從前的方雲漢,可能會對於方平波的這種心態,有些怒其不爭的心思,覺得難以理解。
因為走過了前世那樣根本沒有超自然力量的一生之後,方雲漢幾乎在當初剛接觸到內功的時候,就確定了自己這一生的愛好。
那個時候的他肯定無法理解,世界上居然還有人不能感受到“練武!”“變強!”的魅力嗎?
還會有人在有條件去學習的情況下,放棄武功這門學問,而去做其他事?
但是現在經曆了更多,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武功練得更高深了,方雲漢反而看開了。
武功終究也隻是一門學問,隻是這個人世間,無數事物之中的一個類別。
他不會是人生的全部,更不會是所有人必須要走的道路。
就好像有人癡迷於做菜,有人卻完全不想走入廚房。有人為各種機器火藥的改良而神魂顛倒,有人卻覺得這些東西,又危險又枯燥……
武學跟其他種類的學問,也沒有本質上的差別,沒有理所當然的高下之分。
自己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奇妙壯麗之處,並為之不斷堅定自身的決心,卻不必非要將自身的愛好,強加於別人。
父子二人又聊了兩句,等方平波被打發回去睡覺了,方雲漢孤身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他是今天日落之後才回來的,紫雲最近已經搬到玄武山那邊去,跟尹小草作伴,還沒有接到消息。
幾個月前翻修過的院落,現在,除了幾條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之外,別的空地上,已經生出了茂盛的花草。
屋子裏沒有點燈,磚瓦深青,草色青青,有一種別樣的幽靜。
方雲漢抬起手來,手掌一翻,掌心裏就多出了四顆晶瑩剔透的深紅色珠子。
當初西大陸那支軍隊之中的六個將領,被他打死了五個,其中那個擁有空間異術的將領,死的倉促,殘屍落入海波之中,未能尋得。
所以隻收集到這四顆魔珠。
嗤!
他掌心裏忽然冒出一絲白色火光,瞬間膨脹,化作一個拳頭大小的火球,把四顆魔珠都包裹在其中。
方雲漢很用心的約束了這一點聖火的力量,熱能沒有散溢開來,院中的花草都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但是當初他傾盡全力都無法損毀分毫的深紅魔珠,在這股白色火焰的灼燒之下,很快就出現了融化的跡象。
四顆珠子粘連到一起,漸漸又變得如同液體一般,在純白的火光之中竄動,時而變成一隻深紅色的知了,時而變成怪魚,時而變成鳥,時而變成水母……
真正持續了一刻鍾,方雲漢才用十陽聖火,把這深紅色的液體全部抵消,化為虛無。
“果然可以。”
這一夜,有淺淺的太極圖飛上天空,緩緩旋轉著,不斷擴大,最後幾乎擴大到了可以將整個青嶼縣籠罩進去的程度。
度過了一次虛空大劫的方雲漢,練虛境界已經深入到虛空的更深層麵,心神律動散發開來,頃刻之間就掃過了整個縣的範圍,將十陽聖火的意韻,彌布於東海邊上這一塊璀璨的明珠之地。
隻是意韻,而不是真實的熱力。
一年多的時間以來,百獸異變越來越出乎意料,有時候老百姓家裏偷燈油的老鼠,都能突然變成一口咬死貓的怪物。
種種危險潛藏的情況下,縱然,大家還是沒辦法都把武功當成愛好、主業,但在有空的時候,把功法撿起來練一練,增加一點自保的能力,有備無患,卻是人人都會去做的事情。
比如說,在每天夜幕降臨,街上沒了行人,而大家的睡意,又還都沒那麽濃重的時間段。
整個縣的範圍裏麵,至少有七成的人,都在趁這個時間修煉《萬民理氣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今這樣凶險的大環境,反而千百倍的加快了速度,促使武道在大齊蔚然成風。
之前,方雲漢也曾經將《萬民理氣法》留在終南山,不過大宋那邊的情況,跟這個世界大有不同,就是缺少了外部的壓力,同時因為經年作戰,國庫遠不像大齊這樣豐盈,不是推廣功法的好時機。
而且那個世界,原本的武林派門就夠多了,武學的繁榮昌盛也很不一般,各國軍中都有廣泛流傳的吐納法門,萬民理氣法放在那個世界,未必能產生多大的效果。
青嶼縣東西七條大路、南北四條長街,把山海環繞之間的這片平坦地帶上,所有的屋舍,劃分成井然有序的一片片區域。
參差不齊、大小不同的這些屋子,因為共同的朝向、相似的風格,在夜間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個匠人鋪子裏,打造出來的一個個方塊。
而在這些相似的屋子裏,成千上萬相似的人們,幾乎不分先後的,感受到了一種,有溫熱的白光照在臉孔上的錯覺。
他們睜眼之後,什麽都沒有看到,但是體內那一點微薄的內氣,好像都變得熾熱了幾分。
而在這些人看不到的層麵,他們每一個人的眉心處,都有極淡極淡的一線紅煙,扭曲著浮現出來,逐漸散去。
玄武山中。
紫雲和尹小草正睡在一張床上。
陳五斤去了皇都之後,馬青花又去了西海沿岸,方平波最近這段時間裏麵,經常要到玄武山這邊來幫著處理一些事物。
紫雲就是某次跟他過來的時候,遇到了尹小草。
雖然當初那個,拿尹小草來當典型、吸引更多夢中得法者的方案,方雲漢在後續沒有特意去關注過。
但在玄武天道各級人員的安排之下,以尹小草為首的一批夢中得法者,相關事跡確實已經宣揚出去了。
這一類人裏麵,主動去往玄武天道各地分壇登記過的人,已經超過了四百個,而各地官府接收到的這類人,已經超過了七百個。
為這個時代累計貢獻了近千門上古時代的神功秘籍,絕大多數都是能修煉到生死玄關境界的,不過出現殘缺的概率也很高。
尹小草所得的那門武功,叫做《朝露劍法》,一劍起時,去如朝露,從外表上來看,跟“神劍訣”有許多共通之處。
兩個丫頭一見如故,很快就結伴進出,每日練劍洗漱之後,都睡在一張床上。
所以紫雲猛然從床上坐起的時候,尹小草也立即清醒過來。
她手一探,就搭在了床邊的劍柄上,轉頭看去,卻見紫雲隻穿了一件裏衣,臉上還有些迷糊,不像是察覺到什麽危險,便鬆了口氣,問道:“怎麽了?”
紫雲搖搖頭:“好奇怪,我怎麽突然感覺世子回來了。”
“啊?”
尹小草有些無奈,但定了定神之後,好像也感覺哪裏有些不對。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
“反正這麽一醒,也很難睡著了。”
“不如趁夜回去看看。”
“我到這裏也幾個月了,還沒有好好欣賞過晚上的青嶼縣。”
“那你陪我。(我跟你一起)”
兩人的最後一句話,同時響起,利落的翻身穿衣,跑下山去。
她們來到長羅侯府的時候,方雲漢還在院子裏,手上平托著一團火光,火光與手掌之間,又隔著一層流轉不息的黑白太極圖。
他另一隻手輕輕按著胸口,臉色有些不好看,但對兩個小姑娘的到來毫不意外。
在這一股心神律動籠罩整個青嶼縣的情況下,這兩個丫頭下山的時候,就已經被方雲漢感應到了。
她們路上時快時慢,偶爾的一些言語交流,還有那些搞怪卻默契的翻越一座座屋舍的配合,都落在他的眼中。
“你們兩個居然這麽合拍,倒也是巧了。”
方雲漢對紫雲笑著說道,“那就今夜,將你的天怒重煉一遍。”
說著,他略一思忖,左手一甩,袖子裏飛出淩霜劍來。
“這一對劍,現在的我用起來,也有些不順手了,一並煉了吧。”
………………
賀連大草原上。
距離地麵大概有一萬兩千米的高空之中。
夜色極深,月色極高。
一個蒼老、嘹亮的聲音,正在高空中回蕩。
“怎麽樣,感受到本王要你們見識的東西了吧?”
北漠王廷,三個如今在軍中全是最大的人,此刻也全部都懸浮在這萬米以上的高空。
他們身邊包裹著一層淺藍色的光華,得以不向下墜落,但卻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站在他們上方的北堂祭聖,也根本沒有指望讓他們三個回答。
這個老家夥並沒有給自己披上看似正常的偽裝,而是大方坦露自己身上的裂縫。
隻是過了兩個多月之後,他上半身幾乎已經看不到什麽裂縫的存在,隻有腳踝的部位,還有幾條黑色的裂紋,但也已經快要完全愈合。
長風浩蕩,在這個高度感受到的星光、月光明亮到幾乎不像是處於夜晚的環境之中。
他說話的同時,這高空之中的光芒,都像一片潮水一樣,卷蕩起浮著,不斷朝他身上湧過來。
都白土他們三個人,麵對這種環境,就像是飄在海浪中的三個螢火蟲,卻偏偏隻在原地晃蕩,並沒有真的被衝走。
“天下萬物,任何看似最平凡的東西,其實都有最攝人心魂的一麵,大地上的眾生,能見到的,隻是最淺薄的一層。”
“他們覺得天上雲有陰晴,雲中有雨。卻不知道,無論是陰是晴,隻要能夠衝到離地二十幾裏的高空之中,任何時候都能看到晴空萬裏。”
北堂祭聖伸出右掌往下一掃都白土,他們三人身上的光芒,就變得比鋼鐵還要堅固,並硬生生扭動他們的軀體,擺出詭異的姿勢。
三人全都四肢反扳向背後,手尖腳尖幾乎觸在一處。
“你們各自得到了一部分的晝去定陀羅真經,卻根本不明白,這門星鬥教的寶典,原本就是為了曆代教尊的親傳弟子準備的。”
“入門的第一步,就要到這萬丈高空之上,才能感受到星光之中爆裂、浩瀚的一麵,定下星鬥殺伐的根基。”
本來這種程度的肢體動作,對隨便一個大拳師來說,都算不上是什麽折磨,但是都白土他們三人,四肢反扳過去的時候,身上多處穴位,都被那淺藍色的光芒匯聚成針,深深紮入。
一種直達魂靈的刺激,讓他們渾身的肌肉都在彈抖,根本控製不住臉上的表情。
北堂祭聖還自顧自的說著,“陀羅星,其實是一個虛指,就像是位於你們腦子後麵,比四肢反過來的末端還要遠,永遠看不到的那個方位。”
“星光是真的,但陀羅是假的,一開始就要把真的和假的混合起來練,到最後才能不假外物,視自身為星辰,你們就在這個姿勢和痛苦之中,重新來定星位吧。”
這一段話說完之後,北堂祭聖就在萬米高空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大步走向西南,一步,就跨出數百米的距離。
平流層的空氣對他來說,簡直好比江南煙雨迷蒙之時,湖麵上吹來的一縷清風。
“前……輩!”
一個細若蚊呐的聲響傳出來,北堂祭聖的身影,卻隨之一頓。
他回頭看去,目光落在都白土身上,眼中浮現出一點讚賞。
“不錯,你現在居然還能開口說話,值得嘉獎,那我就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吧。”
北堂祭聖探手點了點,道,“裹在你們身上的這層星光,三個時辰之後,就會帶著你們下降,降落到離地三百丈的時候,就會撤去保護。”
“等我回來的時候,要是看你們還活著,那你們三個,就是本王的新徒兒了。”
話音落下,他再沒有給別人開口的機會,身子一動,如同一道流星,轟然飛去,直向西南。
‘這片草原,正可以做我星鬥教複起之地,怎麽能臣服於什麽大齊?’
‘不過,天佛城那個絮絮叨叨、自詡超然物外的死光頭,空桑教那個腦子有病的老東西,還有飛聖山的小丫頭,好像都展露過自己的氣息,過了這麽長的時間,大概也會匯聚在那大齊都城之中。’
“好!這趟上門之前,就先去給這些老朋友準備一份大禮吧。”
彗星帶著狂笑,在平流層中飛行絕跡,一夜之間,就跨越了大草原,超出天陰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