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野馬塵埃,堯天舜日(4200)
白梨山,半山腰。
那動若鬼魅、形如神遊的兩個人,從山頂一路打到這裏來。
在繞過梨樹,踏過一條小溪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將腳下移動速度暫緩,轉而將更多的力量,凝聚在出手的招式之中。
“起!”
青石黑土,中有小溪,溪水本是潺潺流動,忽然白氣一卷。
長達七八米的一段流水,就被黃石公截取出來,脫離地麵,向著方雲漢抽了過去。
此時此刻,全身每一處,都披在白色雲絮之氣中的黃石公,從外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高九尺有餘,須發皆狂,白袍寬闊如雲的山神。
他抽水為鞭的這一招,巧妙絕倫,並不是以自身內力,強行操控這些水流,而像是一種天賦靈明,讓這些流水自然聽從他的號令。
溪流為鞭,這一鞭抽過去的時候,溪水更飛速旋扭,凝練絞緊,看起來,像是比剛脫離地麵的時候纖細了十倍,卻更剛猛了百倍。
方雲漢手中淩霜劍一振,人劍如一,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在那一條溪水長鞭左右兩側,各閃現兩次,穿插向前。
嘭!
溪水長鞭砸落在地,露出一條數次轉折,傾斜而來的劍痕,鞭子被切成數份,水中勁力崩散,溪水在狼藉的草地上亂淌。
這時的方雲漢,已經到了黃石公身前,一劍揚起熾白虹光,直貫老人心口。
黃石公雙掌一合夾住劍鋒,身體一轉,雙手磨轉著,將劍鋒引向右側。
方雲漢雙手合握,劍氣激發,劍身一轉,掙脫鉗製,橫切向黃石石胸膛。
黃石公的身體猛然後仰,後背幾乎貼到地麵,讓開了這一劍,一掌拍地。
地麵突然連串生出石刺,尖銳如同槍矛,從黃石公掌落之處前方迸出,向著方雲漢的膝蓋突刺過去。
方雲漢身形後退,一劍從身側劃切地麵,劍氣向前蔓延,斬碎石刺,消散在黃石公足前三尺。
“不愧是道家高人,原來也精通法術?”
“武功術法,都是修持罷了,其實根本沒什麽分別。”
黃石公立身不動,右手一揮,那些灑在草地間的溪水,又流回小溪之中,道,“你的劍沒有殺氣,心沒有殺意,莫非是還沒有下定決心嗎?”
方雲漢長劍斜指,望著流水回西,淡然笑道:“什麽決心?”
“純陽道友,我不希望你把這場戰鬥隻當做一場切磋來看待。”
黃石公身上雲氣不散,平靜說道,“也許你自己以為站在扶蘇那一邊,並非是暴政苛虐的主使者,但是在我而言,你就是站在秦的一方,與我等勢不可兩立。”
“純陽子,你有仔細看過這個天下嗎?秦與六國之戰是不可避免的紛爭,但是一統之後,嬴政對百姓造成的傷害更大。”
“這大地東西,大河南北,有百萬戶的人家,妻離子散,青壯遠去,連屍骨都不能返鄉,田地無人耕,一年又一年,漸起饑荒。嬴政的野心,無論是為了他個人,還是為了這個國度,都已造成不可挽回的百萬血淚。”
“他的王朝,不配繼續下去。”
黃石公的麵目,因為雲絮的覆蓋,顯得不那麽清晰,但他語氣中的真誠,也昭示著最徹底的敵意,“其實你與東皇一樣,也是我必須鏟除的目標。”
方雲漢沉默了一下,道:“如果秦的公子不配,那你覺得誰配呢?”
“六國無義戰,六國貴胄,皆不配。”
黃石公說道,“如果真要有下一個皇帝的話,那這個皇帝也當是起於民間。”
他話語一頓,在開課的時候,話音裏就多含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其實,真正的堯天舜日,堯舜之治,要讓百姓覺得,有君主也跟沒有一樣,有皇帝也跟沒有一樣,永不受那無形的,最高的壓迫,才是聖賢的境界,道德的世界。”
說出這段話的時候,黃石公體內,像是有著一股比內力,比心神更宏偉的力量,讓他意誌顯揚著說來。
那或許是虛幻的,不能直接用來戰鬥的東西,對於願意聽的人來說,卻是更能感慨的東西。
方雲漢聽罷,微歎道:“原來你是想要這樣的……你所厭惡的,其實不僅僅是秦的皇帝,但是你的問題,不是這個時代能夠給你答案的。在這個時代談這些,就太空幻了些。”
年輕的道人說著說著,突發奇思,笑道,“不如你隨貧道學長生,就能擁有更長的時間,在以後的道路上,慢慢來。”
“要我走你的路?”
黃石公說完剛才那幾句,其實也覺得自己所想的太遙遠,太美好了些,一點也不真實,但聽到方雲漢的話,卻昂首輕笑一聲,“剛才還說勸說無用,所以你現在要用力量來做賭約嗎?”
“如果這是賭約的話,那貧道……”
方雲漢摘下酒葫蘆暢飲幾口,淩霜劍上漸有光華氤氳,大笑道,“那貧道可真是興奮起來了。”
黃石公道:“那純陽道友,可要做好一個準備。”
“我以殺心來戰你,你以勝心來敵我。”
他白袍一揮,“可能嗎?”
轟!!!
這一揮之間,黃石公身上的純白雲絮,奔流而去,周圍的水汽也混入其中,如雲如霧,如煙如墨。
在這白氣崩流的過程中,竟然勾勒出一群駿馬之形,鬃毛飛揚,四蹄飛踏,天馬行空,如龍精神,衝撞而來。
莊子的《逍遙遊》中有這樣一句,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所形容的就是,春意盎然,大地上的遊氣雲霧,如同野馬一樣,奔流生息。
黃石公的這一招,就是借用了其中的部分寓意。
不過他這群馬奔行而去,鋪天蓋地的氛圍裏,並不是春意盎然,而是一股悲憫的慘烈壯懷。
此是必無可避的一招。
“太虛劍意,生太極。”
方雲漢一劍點地,黑白二氣傾瀉在草地之上,匯聚成太極陰陽魚,不斷擴張。
很快,野馬吹息,就撞上了太極劍圖的邊界。
連綿轟響,不絕於耳,近似於雷震,地上草葉亂飛,土壤坑陷,裸露出大片的山岩。
那一條小溪,被二人對招的餘波,炸的改道。
方雲漢的身形微微後移,雙眼注視著前方,在不斷撞擊崩散的野馬雲氣之中。
就看見那揮散了身上雲氣的黃石公,矯若遊龍的一縱身。
他這一縱身之間,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那件還打著幾塊補丁的粗布衣服,仿佛都突然脫去了真實的形體,化作一道氣,徜徉於四方。
氣遊之處,八方匯流。
山腰環繞,梨花林中,草地之上,幾乎都有肉眼可見的莫名氣流,匯聚過去,就連山頂上,斷崖外的雲霧,也被吞吸著往此處匯聚。
楚南公在斷崖之上,看著崖外雲霧流瀉而下,隻覺得自己體內的真氣,竟然也有些蠢蠢欲動,要脫體而飛的感覺。
不過他體內兩種功法相互壓製自成循環,隻是蠢動了一刹,又恢複平靜,隻有眉毛胡須,仍被風吹著,扯向那個方向。
轟!
方雲漢劍氣加摧,徹底斬破雲氣群馬的一刻。
眼前隻見一道高不知幾許的旋風成形,悚然撞來。
………………
“看來已經有逆賊到這裏來過,害了這些兵士,隻不過他們也無法靠近這塊熾熱的石頭,所以沒能帶走。”
放馬鎮的田地之中,蒙恬檢查了那些兵士的屍體,抬頭看向熒惑之石所在的地方,說道,“但這塊石頭的熱力如此驚人,我們一時片刻之間,隻怕,也找不到能把它帶走的方法。”
扶蘇聽完之後,說道:“所謂剛不可久,月盈則虧,就連太陽都有落山的時候,這塊石頭落下來之後,不可能一直保持這麽高的溫度。先等一等吧。”
他心中其實暗自鬆了口氣。
那塊石頭如此灼熱,人站在二三十步之外就受不了,石頭周遭的空氣都呈現扭曲的姿態,上麵即使真有什麽字跡,也沒人能夠看清。
秦始皇的手是之中提到的,如果石上有不祥字跡外傳,三裏之內人畜皆殺,這樣的慘事,看來是可以避免了。
不過扶蘇一轉念間,還是說道:“蒙恬將軍,星落之地,附近必有災異,這裏不適合百姓居住了,你去把三裏以……你去把這個鎮子上所有的百姓,全部遷往他方,通令當地縣衙,不許這些人再回放馬鎮。”
“這?”蒙恬將軍一時遲疑,拱手道,“遵命。”
扶蘇看了一眼天色,說道:“這件事情,也不必太急,明天早晨開始吧。”
吩咐幾句之後,他轉向章邯,說道,“追發一份奏章,說明這塊石頭的異樣,也許鹹陽那邊,會派公輸家或陰陽家的人,來解決這個問題。”
章邯打量了一下那片焦土,慎重的說道:“也許,影密衛可以嚐試一下。”
“哦?”扶蘇微訝,道,“那你們去試試看吧。”
不同於大秦的其他部隊,甚至也不同於羅網的殺手,影密衛所使用的武器,除了匕首之外,還有一條標配的鎖鏈。
這種鎖鏈不同於尋常的精鐵,是秦皇下令,搜羅眾多鑄劍名匠,參與鍛造出來的,可以隔絕寒熱,韌性極佳,即使是劍譜上的名劍,若被纏住,等閑間也難以將之斬斷。
而且每一個影密衛,都是使用這種鎖鏈的好手,站在數十步之外,拋出鎖鏈,纏住一個目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麽難題。
章邯下令之後,就有三個人甩出鎖鏈,成功的纏住了那塊石頭。
周圍的人見狀,麵露讚賞之色。
如果能把這塊石頭拖著走的話,大不了在路上留下一道焦痕,反正隻要能送到鹹陽城,總有人能解決這個石頭發熱的問題。
然而,這三人隨後連連發力,也無法將熒惑之石扯動分毫。
片刻之後,纏在熒惑之石上的特殊鎖鏈,已經增加到十八條,每一條鎖鏈末端,都有十人傾力拉扯。
一百八十個影密衛的力量,就算是一麵城門,也能硬生生給拽倒了。
奈何那塊看起來不大的石頭,還是紋絲不動。
“不但熱力驚人,而且還重的出奇嗎?”
章邯低聲自語,“不對,如果真的有這麽沉重,那麽砸落下來的時候,怎麽可能隻是造成這麽小的一個淺坑?”
就在此時,眾多士兵外圍傳來輕微騷動。
扶蘇等人聞聲看去,隻見放馬鎮南邊的那座山峰之上,許多縈繞在絕壁山腰間的雲霧之氣,忽然被吞吸一空。
那種景象,就仿佛是這座山峰,突然化作了一個巍然高聳,鯨吞風雲的神怪靈物。
一吞之後,又是一吐。
山上竄起了一道龍卷似的雲氣。
飛速旋轉的雲霧之中,裹挾著不知多少碎葉飄花,枝葉的碧綠,野花的淺紅,梨花的清白,都點綴在了雲霧之中,看起來有一種激揚九天,逆花入雲的絕美。
但在目睹此等美景的同時,又有風聲如吼嘯傳來,仿佛接連有巨石崩裂,古樹傾折的異響混雜在其中,即使是隔了這麽遠,仍然叫人深覺驚心動魄。
這宏大的嘯聲,提醒著所有人,那美輪美奐的景象中,蘊含何等可怖的威力。
即使是在這田地之中,周遭的熱風也像是稍微加速了一些。
蒙恬神色驚變。
他奉命在北方抗擊狼族的時候,曾將狼族驅逐向外數百裏,也在大漠之中遇到過龍卷狂風,深知這是何等可怕的自然之力。
雖然那座山上的龍卷,出現的非常突兀,也還不及大漠之中昏天黑地、直入九霄的沙塵氣柱那樣壯闊,但若是真吹到近前來,隻恐這裏的人都要遭殃。
念及此處,蒙恬連忙向扶蘇說道:“公子,這風起的很不平常,若為以防萬一,還是讓眾人嚴密守護,趕快尋一些穩妥的地方躲避吧。”
“這裏房屋簡陋,受不住那等狂猛風力,萬一牆倒屋塌,更加凶險。”
章邯也是神態凝重的樣子,說道,“我們來時路上,三裏之外,就有密林,其中不乏參天古樹,枝繁葉茂根深,千斤之力難動。”
蒙恬又看了一眼,隻見那風柱,在半山腰上至山頂之間徘徊,一時間還沒有向這邊移動的跡象,果決道:“好,那就即刻向東三裏。”
吹一聲哨,蒙恬喚來自己的寶駒,向扶蘇說道,“公子,你上我的馬先走一步。”
扶蘇剛剛上馬,就聽那山上傳來一聲蓋過之前所有響聲的震動。
他下意識一回頭,看向南方時,目光也掃過了鎮子西邊。
不知是不是風的影響,放馬鎮西邊,像是暗了許多。
一種很靜,很虛,很清的暗淡色澤,籠罩著西邊,移向白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