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劍外春風,山間東風(4800)
青草之上,梨花樹畔。
一道無色無相,轟鳴如雷的掌力,在不及眨眼的瞬間,洶湧而至。
黃石公平時看起來隻是個不高不矮的老頭子,臉上的皺紋不少,手背上的皮膚,鬆弛如同雞皮,脊背還略微有些彎,看著跟那些年老的石匠木匠,全無二致。
但是他一動起手來,就絕沒有任何類似蒼老的詞匯,能與此時的景象,聯想在一起。
這個老頭子的內力,與外界撲麵而來的狂風擰和,如同覆蓋在身上的一層雲絮天衣,頭發和胡須,都在這種似真似幻的白色之中,膨脹了許多。
亂發如焰,須袍如流,身形也顯得大了不少,威猛的如同天神。
那一道無形狂勁,其實是他合身撞入其中,推掌向前所導致的。
黃石公的真身分明就在那道氣勁之中,但卻快到讓人恍惚間覺得那是一道無色的狂流。
似緩實急,電光火石之間,方雲漢氣盈八脈,猶若自然脫離地麵,淩虛一斬。
青色道袍身影微動,一劍清光閃爍,掠過長空,已經斬破了無形掌勁。
綴著一點流螢光輝的劍尖,剖開最剛猛的氣鋒,劍身偏著少許,從黃石公手掌邊上擦過,直取他咽喉之間。
呼!!!!!!!!
怒風過境,在劍尖即將探入那一層如同白色雲絮的氣袍時,兩個人的身影,同時在原地消失。
他們兩人一動起手來,移動的速度,就快的模糊難辨。
楚南公倚在樹根底下,一手擋在眉上,睜大了眼睛看過去,也隻能勉強見到,一道道殘影閃爍在草地之間,有的揮掌,有的挽劍,做出百十種不同的攻防姿態。
風的軌跡,影的行蹤,徘徊八方,糾纏一體,很快就沒入樹林之中。
急嘯的風,肆意吹卷著,衝刷著這一座山峰林間的花香。
楚南公得以站起身來,輕輕飄上了樹梢,向山下看去。
就在這數息之間,從山頂到半山腰,已有數不清的花與葉,間或被激上半空,聚散飄揚。
斷崖之上的戰鬥,掀起了千百道長風,直吹到山下放馬鎮中。
有黃金火騎兵,來到鎮子邊緣處值守,偶然間抬頭看去。
就看到那座山峰上,像是起了一層青白交雜的花雨柔浪,飄揚輕靈,唯美至極。
最剛強迅捷的氣勁碰撞,放到足夠遠的地方看,就被掩去了剛直暴烈,反而演繹出了最柔美的景色。
不過在這個時候,農家的那群人,是絕沒有可能欣賞到這樣的美景了。
他們已經遠遠的離開了這個鎮子,一路向西,直奔入大澤山。
這一群人被木雕壓在頭頂,其實自身的思維,並沒有完全被鎮住,每個人都還保有著思考的自由。
但是他們的內力,卻不再由自身的思想來操控,而是與頭頂的那個木雕連通著。
小小的一塊木頭,好像具有奇異的生命力,在一吞一吐之間把握著,把握著每個人的內力流轉。
這內力,再控製了他們的血肉,挾製住他們的肌骨,就能讓他們不管不顧的,一路狂走。
無論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每一個人的步子都跨得很大,甚至不斷的騰空跳躍向前,偏偏上半身又都立得很直,很正。
高漸離和盜蹠他們追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場景。
盜蹠第一眼看過去,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其他人還好說,可是像田言這樣的大家閨秀,田蜜這樣的妖嬈少婦,平時走路是蓮步輕移,婀娜多姿。
如今行走起來時,這兩位美人,每一步都跨得有大半個身子那麽遠,又急又猛,快步如風,就著實有些滑稽了。
而在眾人之中的朱家,因為身材太矮,偏偏內力不低,所以始終走在人群的前列。
他每一步跨出的時候,內力從腳底勃發,身形騰空向前,重複著幾乎全無變化的起落軌跡,簡直就像是一個彈來彈去的圓球。
盜蹠笑道:“我今天算是明白,狼奔豕突這四個字,放在人身上的時候,到底該是什麽模樣了。”
高漸離沒有理會同伴促狹的笑容,神色變得很嚴肅,更帶了些戒備的感覺。
隻要不是,傻到以為農家的人,突然多了一種把木雕頂在頭上的新規矩,那麽,誰都能看出來這群人的異樣之處,並能大略的判斷出異樣的源頭。
“聽說陰陽家有傀儡之術,能在保留受術者一定實力的情況下,將他人化為傀儡仆兵。”
高漸離語氣放輕,說道,“但,就算是陰陽家兩大護法之中的星魂,也不可能這麽輕易控住農家的高手。”
旁邊盜蹠接話:“也有可能是中毒之後,遭了暗算。”
“你戒備四周,我去試試看。”
盜蹠臉上依然帶笑,但語氣和動作都很審慎,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就帶著一陣涼風,從這條山路右側的緩坡之上急追而去,並在奔跑的過程中,從草叢裏踢出幾顆石子,一把抓住,射向農家眾人。
這五顆石子有大有小,被他一次性擲出去,飛射的速度,卻幾乎相等,帶著如同強弓勁弩的破空聲,分襲不同的方向。
盜蹠選擇的目標,是田虎一係的五名手下,也是走在整個隊列最後方的人,他們是這群人中相對來說內力最薄弱的,行動的軌跡也最容易捕捉到。
啪!啪!啪!啪!啪!
五顆石子,精準的擊中五人頭頂的木雕,在碰撞聲傳出的同時,幾乎不分先後的倒射而回。
盜蹠身子一晃,避讓開來,五顆石子打在他旁邊一棵樹上,嵌入樹幹之中。
這些石子彈回來的勁道,竟然比盜蹠扔出去的時候,還要更強幾分。
盜蹠看了一眼那棵樹,腳尖一點,停在了一枚草葉之上,有些發黃的細眉一擰,沉聲道:“這恐怕……”
“這些木雕跟他們的內力連成一體,你想打落木雕,他們的內力就會自發反擊。”
高漸離追到盜蹠身邊,“我仔細感知過,周圍沒有任何異樣的氣機,那個施術控製住這些農家高手的人,應該不在附近。”
“以我的經驗判斷,那木頭隻是最普通的木材,不是什麽稀罕的寶物。”盜蹠回答道,“能用這種木頭施術,製住一流高手,手段神乎其神,他如果真在附近的話,我們隻怕也沒有多想的餘地。”
高漸離點頭讚同,將水寒劍在身前橫起,道:“要幫他們脫困,不能直接攻擊木雕,必須先設法切斷木雕與內力之間的聯係。”
農家的人,依舊在向西趕路,在這幾句交談的時間裏,他們又奔出去數十步。
高漸離橫劍在手,卻有些遲疑。
他的目光,落在農家眾人留下的那些腳印上。
山間的路,本是經年累月被人踩踏出來的,已經夯得非常結實,足夠承受馬車車輪的碾壓,而不留明顯痕跡。
可是田虎等人,運用內力趕路的時候,不知收斂,每一腳下去,都在這堅硬的路麵上,踩出深深的印記。
印記的邊緣處,更猶如刀劈斧鑿而成,利落齊整。
要切斷某兩樣東西之間的聯係,本應該算是劍客的專長。
可是,高漸離此時自忖,要以自己的劍氣,切斷這些人的內力,至少要運用八成以上的水寒劍氣。
這種情況下,他可沒有把握,在切斷內力聯係的時候,及時收手。
一旦弄得不好,這救人的事情就變成了傷人,甚至殺人,到時候墨家失去一方得力盟友,說不定還要多出一群大仇人。
盜蹠知道高漸離一向冷靜,考慮的多,見他遲疑也不去打擾。
不過,身為大盜的嗅覺,卻讓盜蹠敏銳地察覺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氣味。
“是流沙。”
盜蹠抬頭,恰有一片陰影從天上掠過。
那是一隻不知什麽品種的巨大白鳥,鳥背之上,站著三道人影。
正是當初與秦軍配合,打入墨家機關城的流沙成員。
左側是最擅輕功暗器的白鳳,右側,是擅長控蛇與火媚術的赤練。
兩人中間,一道深黑披風飛揚,那道肩背寬闊的人影,已經從白鳥之上,一躍而下。
妖劍鯊齒,在那人手中映照出令人心悸的冷芒,伴著他的身影,朝農家眾人的方向俯衝而去。
“衛莊!”
墨家二人同時縱身追去,卻在半路上被回旋而來的白鳥擋住。
嗆!!
蒼涼剛硬的劍鳴,是鯊齒受到強烈內氣衝擊,爆發出來的金屬顫音。
衛莊的身影帶著一股強烈的劍氣,落在農家眾人前方。
朱家典慶,田言田虎等人,身在最前列,目不斜視,大步急衝過去。
衛莊立身不動,一臂揮灑,一道道劍影,大開大合,東西南北,揮劈無定。
兩側人影紛紛,擦肩而過。
一座座木雕,落在衛莊兩邊,在他腳下滾了幾圈。
農家的人衝出去十幾步,陸續停下,一個個都是忽然大口喘氣,仿佛肩頭上的萬斤重擔,一下被挪開的模樣。
那個年紀不小,但心智還停留在孩童時的田賜,傻愣愣的摸了摸自己頭頂,隻覺之前的一切,好像身在夢中。
那種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讓生性頑劣,經常仗著內力欺人的田賜,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他摸著頭張著嘴,不敢動彈,直到周邊的人都緩過一口氣,站直了身子。
這些人的神智沒有被斷開,也能清楚的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紛紛轉身看向衛莊。
朱家轉身繞了幾步,對著那個恩人拱手,說道:“衛莊老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境重逢,多謝解救之恩。”
田虎也在這時平定了內氣,蠻橫的伸手推開兩邊的人,走到衛莊旁邊,低頭喝道:“這什麽鬼東西?”
他一腳就對著塊木雕踩下去,然而剛要踩時,忽然覺得腳下內力失控,膝蓋往前一彈,整條腿直直地偏開數寸,跺在空地上。
嘭!
田虎腳下揚起一陣煙塵,感受著內力走岔了的酸痛,牙一呲,驚疑不定的看著那塊木頭,退了半步。
“這、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衛莊斬落了那些木雕,也折耗心力,情緒更是不佳,冷聲說道:“那隻是普通木頭。隻是這些木雕之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帶著我心匪石,不可移轉似的沉重神意,這些神意不散,你們的內力,就會被持續的影響。”
“但如果不用內力的話。”
衛莊一邊說著,抬起手來,任鯊齒從手中鬆落。
沉重而鋒利的劍身,自然的落向地麵刺入泥土,順便切開了一座木雕。
那塊能夠壓製一流高手的木頭,麵對一把無人控製的鐵劍,脆弱地超乎想象。
田言走上前來,說道:“原來是流沙組織的衛莊先生,多謝了。”
她是眾人之中,神色變化最不明顯的一個,木雕落地之後,瞬息間就已經恢複了儀態,此時也隻謝一句,就轉口問道,“我聽說流沙組織,之前被李斯雇傭,不知來到大澤山,有何要務?”
衛莊麵色不改,順手拔起鯊齒,目光下垂,落在田言的佩劍上。
“我來這裏要做什麽,與你無關。”他道,“不過,你手中這把劍會出現在大澤山,出現在烈山堂大小姐手中,反而是很值得農家的人詳細詢問吧。”
驚鯢,越王八劍之一。
也是如今,一個羅網天字號殺手的代稱。
這把劍的特征太明顯,之前木雕落下的時候,田言展露出來的身手,也與她平時功力淺薄、隻善瞳術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之前農家眾人心緒不定,但現在衛莊一句反問,就把眾人的注意力,又都引回田言身上。
他們的眼神或驚或疑,有的暗藏鬼祟,有的則直接把質問之意,放在臉上。
田言對此狀況,已有腹案,不慌不忙的說道:“這把劍……”
她話未說完,衛莊的頭驀然抬高了一些。
他的視線越過眾人的身影,看向更遠的西方。
衛莊抬頭的幅度很小,眾人幾乎未曾注意,但在這一眼眺望之後,衛莊忽然開口。
“你們的事,我都沒興趣聽,朱家典慶,要想報恩,現在跟我走。”
原本,朱家不打算這時候跟農家眾人分開,但是衛莊居然抬出報恩兩個字來,他也不好拒絕。
衛莊輕喚一聲,白鳳就駕馭著白鳥飛來。
流沙的三人,農家神農堂的兩人,被這隻巨鳥背負著,振翅遠去。
共工堂主田仲,實則是羅網暗子,平時也全無容人之量,此刻便神色有些陰沉的說道:“這衛莊,未免也太無禮了些。”
“他曾經受雇於暴秦,攻破機關城,此刻卻出手相助於各位,實在難以捉摸。”
高漸離接過這個話頭,走到近前,“墨家高漸離、盜蹠,特來拜訪農家各位堂主。”
“墨家?你們兩個以後再說。”田虎粗魯的一擺手,麵色不善的看著田言,“你手裏這把劍,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真是羅網的人?!”
田言再次開口解釋。
這個木雕襲擊的事件,雖然完全出乎意料,驚鯢的身份由此暴露,也是猝不及防。
但是,田言能身負羅網天字級殺手,與農家大小姐的雙重身份,心中更有說不盡的算計,到了這種情況下,仍然有把握遊走於雙方之間。
她不但要把握農家的勢力,還要反過來蠶食羅網的權柄,這樣的野心,又怎會因為區區一次莫名挫折,而止步?
然而,田言剛辯說了兩句,就被映入眼中的異景,弄得思緒一頓。
在她眼中,西邊山坡後邊,突然暗了下去。
這朗朗乾坤,晴空在上,西邊的山坡本來也沐浴在明亮的陽光裏,這時候,卻像是有一小塊地方,夜幕提前降臨。
那淡淡的、微暗的夜色,從西邊蔓延而來。
田言的話語戛然而止,質問的眾人,也莫名的昏沉起來,不記得想要說些什麽。
不對!
田言、田賜、高漸離等幾個頂尖劍客終於警覺,手中名劍,劍氣勃發,震破了那股昏昏欲睡、夜下貪眠的迷蒙感覺。
但他們清醒過來的一刹那,已震撼的發現……
自己竟已經徹底置身於微暗的夜空下。
天上繁星點點。
田言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一幕,再深的城府,也止不住的湧出荒唐、迷惘的感覺,所有的算計在真正的變故麵前,全然無用。
她繡口微張:“這,又是什麽?”
夜色更清,群星若移。
周圍的一切景物,都出現一陣顫動似的模糊。
有不知是真是幻的玄色身影,有遼闊遙遠的念誦聲,由遠及近。
從山路上走過,從人群間穿過。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