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十四天來讀刀兵(5800)
變生肘腋,這一劍已經刺入了蘇夢枕的背脊,但是劍尖剛刺進去半寸,紅袖刀光已經如同一匹從他手臂上流轉過來的紅綢,貼著背部斬落。
他一刀斬斷了莫北神的劍尖,更將這一劍所觸及的那片血肉直接剜了出來。
大概有牛眼珠大小的一塊皮肉,在離開蘇夢枕身體的那一刹那,已經化作了徹底的死青色,甚至有一種低微的沸騰聲,使得死青色的血肉飛快的被腐蝕幹淨,隻剩下一截劍尖落地。
帶著劇毒的劍尖碰觸到地麵落葉的時候,莫北神發出了鬼哭狼嚎的慘叫,他持劍的手臂連同那把劍就像是放在砧板上的黃瓜一樣,被切成了三段,刀光從他肩部斷臂的地方卷向脖子。
紅袖刀太快,斷臂的血還沒有來得及湧出,這紅色的刀痕,更像是披在莫北神手臂上的一條飄帶,竟然還帶著幾許風情,將要纏上莫北神的脖頸。
這時,兩隻流星錘忽然從莫北神左邊那顆青竹下無人的地方迸射出來。
這兩個流星錘一個重九十三斤,一個重五十九斤,重的那個打向蘇夢枕持刀的手臂,輕的那個,輕飄飄的擦過莫北神的脖子,打向蘇夢枕的刀刃。
流星錘發出來的時候,青竹下麵顯出了一條人影,奇門陣法之中,用來遮蔽麵容身形的那股模糊力量,在這個人全力出手的時候,被他本身的內力衝散,露出了粗豪的麵容。
這是六分半堂六堂主雷滾的風雨雙煞流星錘。
他一向很為自己的雙流星自豪,對於總堂主最近幾年來處處忍讓,深為不忿,甚至有時認為自己一人就能力拚金風細雨樓這個病癆鬼。
可是今天他真的對著蘇夢枕使出了得意絕招之後,這信心在下一刻就轟然粉碎。
五十九斤的那個流星錘,在碰到紅袖刀刀刃的一刻,就被削掉了一半,九十三斤的流星錘,也被驟然回轉的刀光切斷了連接錘頭的鐵鏈。
重錘失控,蘇夢枕隻是手臂一沉?就任由那個錘頭從他手臂上方飛了過去?自己分毫無滯。
可是他這傷怒交加的一刀,終究是沒有留下叛徒的性命?莫北神已經連退出去七八步。
這不是雷滾的功勞。
而是在流星錘被摧毀的同時?蘇夢枕正前方的大樹忽然炸了一個大洞,有一個本來隱藏在樹後的人?直接撞破了大樹,雙掌如同抱球一樣推向蘇夢枕。
這個人的掌力太過強凶霸道?以至於他分明是出手偷襲?卻隻能選擇這樣一種聲勢最大的手法,而不能無聲無息繞過樹來攻擊。
這是恨意滔天,五雷轟頂的手段,六分半堂的四堂主雷恨。
如果說雷滾完全不被蘇夢枕放在眼裏?雷恨也隻是讓他微微一凜。
那麽?從那個被炸斷飛上半空的樹冠裏,突然又撲下來一個人的時候,蘇夢枕也不得不急提元氣,續上了剛才那一口氣息,令他這應對叛徒突襲的一刀無使斷絕?不敢露出分毫破綻。
從半空樹冠裏飛撲下來,頭下腳上?雙掌打向蘇夢枕頭頂的這個人,看起來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瘦子?實際上是已經五十二歲的六分半堂二堂主雷動天。
如果不是狄飛驚智謀天縱,雷動天本來才是六分半堂裏麵除了總堂主雷損之外?地位最高?權勢最重?武功最強的人。
麵對這“雙雷”突擊,蘇夢枕忽然身體一旋,杏紅色的袍子膨脹張開,如同一把被撐開的雨傘,遮蔽了雷動天的視線,蘇夢枕在袍下出刀,一刀切開了雷恨抱在雙掌之間滾圓如球的掌力,接著在袍下速退。
他從袍子下麵退出去的一刻,柔不受力的杏紅色衣袍,被從上而下的雷動天掌力打成了漫天飛絮,周圍八尺方圓的地麵都往下微微一陷,地麵上的落葉全粉碎混入泥土之中,成了綠色濃漿一樣的東西。
蘇夢枕落入了包圍。
雷動天落地,雷恨停步,雷滾收回了他隻剩下一半的流星錘。
就連莫北神也封穴止血,僅餘的一隻手拿著傘,占住了一個方位。他的手還在抖,臉也在抖,是疼痛也是害怕,可是他知道,今天他的叛徒身份已經暴露,最重情義的蘇夢枕恐怕誓死也要殺他,這時候萬萬退不得。
一退必死,不退、進擊,則還有一線生機。
林子裏忽然安靜了下來。
蘇夢枕剩下的那兩百多弟兄,竟然又都不見了,那些被打斷的樹、推倒的石碑,在蘇夢枕眼睛裏麵,好像又恢複了原樣,影影綽綽的立著。
原來,剛才這阡陌交通困頓奇門大陣還沒有徹底發揮出來,那些已經被摧毀的林中物,好像完全沒有影響到這門陣法的運行。
“你不用奢望有人救你了!”
雷恨雙手之間好像揉著一個看不見的麵團,越揉越大,空氣裏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他想打擊蘇夢枕的自信,磨滅蘇公子的鬥誌,讓他背上的血流得更多一些,便大笑道,“你把樹打斷、竹切開、碑擊裂,其實全是無用功,隻要根須還在,樹樁不毀,就影響不到這個陣法的運行。”
“你們把刀砍到卷刃,人幹到疲勞,其實隻是讓你們的人更深入這個陣法,放下了戒備,四散分開在那些樹樁之間,這一下發陣,他們一個個都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到死也闖不出去。”
其實這些話,都是雷恨這幾年從狄飛驚那裏掏出來的,他對這個陣法所知道的東西也就這麽多了。
然而他把自己所知的全說出來,蘇夢枕也沒有看他一眼。
這背上血流不止的病公子確實不能在包圍之中分心止血,但他好像還對別人都不屑一顧,隻是像古代王侯公子的怨魂惡靈一樣,盯視莫北神。
莫北神渾身都被汗水浸透,像是淋了一場雨,而雷恨看他這樣輕視自己,心頭大怒。
其實,從五年前金風細雨樓剛展露出可以抗衡六分半堂的實力的時候,狄飛驚就和雷損商定,秘密的布置黑白林,把整座林子做出改造。
以六分半堂的勢力,改造一片林地,本來並不是多麽困難的事情,可是想要瞞過金風細雨樓的耳目,完成這個改造,難度卻是一下從地到天。
所以他們用了五年,其間更是把這幾年搜刮到的財富,除了必要的活動開支之外,全用在了這片林子相關的事情。
為此,六分半堂這幾年在跟金風細雨樓的對抗之中,多有失利,各位堂主中,雖然隻有二三人清楚知道這個計劃,卻也明顯察覺到自己平時花銷受到影響。
比如雷恨,除了他第四堂手下之外,各處私宅裏伺候、逢迎的兩百多仆傭,也已經減到了一百多。
公仇私仇,積壓五年,雷恨如同被蘇夢枕現在的態度引爆了,怒不可遏,行將出手。
雷動天本來有心讓蘇夢枕多流一些血,多僵持一會兒,看看能不能等到他發病咳嗽的最好時機,這時候一看雷恨的臉色,就知道這老四已經等不得了。
四人圍攻,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雷恨最先動手,他出招之後就不能變通的五雷轟頂掌法,極有可能被蘇夢枕覷出機會,影響整個局麵。
於是雷動天霍然抬手——他要搶在雷恨之前出招。
他們兩個出手,在時間上隻差之分毫,在這分毫之間,卻有一座雕像忽然從林間橫飛而來。
兩股掌力一先一後打在石像上,就好像是江南霹靂堂最新秘製的火藥爆丸,把整個雕像炸的四分五裂,石粉亂飛。
蘇夢枕趁此時機出手,刀尖裹著一股鈍力,如同大筆揮點,連擊幾處穴位,使自己背後傷口不再流血。
一招無功,雷動天雙眼急掃四方,瞥見一塊大方石墜地,那石頭上還生長著青苔和大半潮濕的痕跡,居然是一座雕像的基石。
這座雕像不是隻被人沿膝蓋、腳踝等較為纖細脆弱的地方打斷,而是整個被人從地下拔起,擲出。
整個密林無缺的陣法也好像出現了一條間隙,間隙之中,有人一身純色灰袍,手中提著烏沉的連鞘長刀走來。
這個人看著年輕,但是提刀在手,用一種不快的邁步頻率,卻很快的移動速度靠近的時候,自有一種沉穩、嚴正的氣度,讓人忽略了他朝氣蓬勃的外貌。
他走在這迷影重重的奇門大陣之中,卻好像是駕舟於濤濤怒浪之上,竹木的暗影,空中微妙異常的風,都如同波浪兩分,任由他一帆直行。
“好美的刀!”
那人站在包圍圈外,先看到了包圍圈內蘇夢枕手裏那把刀,才轉向蘇夢枕麵部,道,“這把就是紅袖刀吧,那你就是金風細雨樓樓主?”
他問了一聲,卻不待有人回答,目光又轉向雷動天等人,“那麽,有能力圍攻你的,想必就是六分半堂的高手?”
蘇夢枕幽然燭照的目光似是動了動,他認得這人,在楊無邪的情報之中,有關於七輛馬車中那兩個人的畫像,此人就是方雲漢。
但是按照金風細雨樓的情報,他們的七輛馬車應該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就算是在上一次情報傳遞之後突然提速,從原本慢悠悠的行進改成全速奔馳,也應該要在今日天色近黃昏之時,才能趕到這裏。
而現在還是上午。
“不錯。方雲漢,你……”雷動天也認出來者,心中念頭紛擾,從情報中知道這人有些實力。
他有心先拿話術讓方雲漢在兩方之間遊移不定,不要插手,卻又因為方雲漢讓六分半堂威嚴受損,心中難以忍讓,一時說不出什麽威逼利誘的話。
方雲漢已然朗笑道:“好,既然不期而遇,正好拿你們開刀。”
在尋常江湖人看來,方雲漢跟六分半堂之間好像沒有太多仇怨,即使有,目前也是他占了便宜,這句話說出來,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但雷動天聽了竟然沒有太多意外的情緒,更自以為從這句話中看清方雲漢的目的。
有人初出茅廬,身負幾分實力,自然就要成名。還有什麽成名的途徑,能比找一個威名顯赫的大幫派為敵來的更快呢?
看來此人早就選定立場,要跟六分半堂再鬥,借此在金風細雨樓中謀一個位置。
一念及此,雷動天殺念已堅,決心盡快鏟除這個人,回身再殺蘇夢枕,疾聲道:“既然你打定主意,想為蘇夢枕雪中送炭,我就成全你求死之心。”
轟!
雷動天一掌印出。
此時天候雖然逐漸向著中午靠近,但這黑白林中自從陣法啟動之後就越來越寒冷,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竹木綠葉之間,水汽幾凝為露,空中雖然沒有大霧,但也非常潮濕。
而雷動天這一掌拍出來,潮濕的空氣,就像是碰上了一塊烙鐵,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扭曲的煙霧像是一團白須,在他手掌邊緣拉散。
他和方雲漢相隔接近十步,可這一出手,掌上白色煙霧一卷一散之間,好像有一個火熱熾白的掌印脫手飛出,直擊方雲漢麵門。
方雲漢看著掌印飛來,目光卻先往雷恨那邊瞥了一下,眼色冷寒,運用了大齊武術中“目擊”之法。
雷動天一出手,蘇夢枕刀光再起,包圍圈裏的其他三人同時向緋紅色的刀芒攻去。
這三人之中,此時以雷恨的功力最高,他本來也該是牽製蘇夢枕的主力,可他這回剛一出手,腦後忽然有一種刺痛,仿佛有一把鋼刀已經斬開了他的頭發,嵌到了皮膚上,腦子裏有一種逼近死亡的預警瘋狂叫囂,讓他想也不敢想的立刻回身,將手中那團“五雷轟頂”掌力,轉而向方雲漢打去。
眼見五雷轟頂和雷動天的“五雷天心”一起攻來,方雲漢這才勉強滿意似的,動作更猶如放慢了一下,刻意等到空中如同竹節炸裂的聲響已經近身三尺之內,才按掌抽刀。
十四天的時間裏,在外人眼裏,方雲漢絕大多數時候都在閉目養神,其實他是在苦讀隻有自己能看見的刀法典籍,並在研讀的時候,用自己從前已獲得、精研過的武學理義與之印證。
雖然不能說高屋建瓴,卻如同宗師論畫,窺一斑而知全豹,往往還沒有讀到下一句,自己已經想到了與之類似的招法變化。有時候天刀刀法中的下一個論證超乎意料時,更會帶來外人難以理解的驚豔、滿足。
他現在就用這癡學了十四天的刀法,迎上如同霹靂炸響的掌功。
使雷恨呼吸一窒的場麵出現了。
方雲漢抽刀的時候,小臂揮動,刀刃一寸一寸抽出刀鞘,手臂竟然在空中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殘影,每一個影像都像是前一個虛影的動作延伸,而且彼此之間的間距好像完全相等,如同孔雀開屏、扇麵張開,充滿了秩序嚴格的美感。
一般來說,人如果因為動作太快留下殘影的話,必定會是模糊不清,甚至殘影之間有所重疊,像這樣清晰規整、徐徐展開的手臂殘影,雷恨實在是前所未見,以至於生出了一種對方動作其實很慢的觀感。
可是當他心裏剛產生這個念頭,又驚覺那把長刀其實在被拔起的一瞬間,已經化作了驚鴻一閃的細長虹光,從刀鞘中迸射出來,把空中的兩股掌力當成雜草一樣,一刀斬碎,一掃而空。
雷恨驚滯之中,耳邊響起了一聲晴天霹靂般的怒喝。
“老四!”
緋紅色的刀光陡然從雷恨身邊遊散。
他這一轉身,犯了大錯,沒有了五雷轟頂的牽製,蘇夢枕的刀,隻在一招之間,就把雷滾開膛破腹,刀刃帶著抹過了莫北神喉嚨的血色,衝出了包圍圈。
這一刻,場中兩人已經受到了致命的傷害,但軀體還沒倒下,意識還沒泯滅。
雷動天和雷恨,都麵朝著方雲漢這邊,一個怒喝,一個驚醒。
蘇夢枕縱身衝出包圍,身形即將落下,方雲漢正一躍而起,兩人在半空中如逆鷹飛雁,擦肩而過。
豔紅刀光收斂落地,一道銀白色的刀芒則在高過了四周樹木的頂端,猛烈綻放,如同長虹經天,瞬間淩空殺至雷恨頭頂。
剛剛驚醒的雷恨心裏這時居然一片茫然,來不及驚慌也來不及憤恨,雙手下意識地高舉過頂,接著就覺得右手腕一輕,背後忽然有什麽人抓了他一把,如同扔出了一隻猴子,把他甩入林中。
“啊!!”
雷恨倒飛出去,身邊幾棵樹木飛快向前遠去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右手已經齊腕而斷,血如泉湧。
慘叫聲因為奇門陣法的力量突兀的消失,雷恨一被扔進林中,就在並不茂密的樹木掩映之間憑空消失。
而及時出手把雷恨拋出的雷動天,這個時候已經失去了閃避的餘地。
他勃然大喝,凸起的青筋一下子從脖子上延伸到額頭,渾身上下竟有內力壓縮成的亮光湧現出來,如同發光的蛛網覆蓋著體表。
這六分半堂的二堂主,被人目為六分半堂第二高手的雷家大將,就要倚仗這“大雷神功”護體,五雷天心運轉到頂峰,用一雙肉掌硬接方雲漢這一刀。
誰能料到,居高臨下劈出這勢若長虹一刀的方雲漢,在見到他高舉雙掌的時候,還散發著璀璨光芒的長刀,魔幻一般毫無慣性的停住,任由他雙手舉到了極限,也沒有能夠如他所預料的接住刀鋒。
當雷動天雙手已經進無再進,原本渾然如一凝聚在雙掌上的內力,控製不住激發出去的時候,那剛才停住的刀又以更快的速度劈了下來。
這種從極速到極靜,再從大靜毫無征兆切換到大動的刀速變化,發生在不及眨眼的時間裏,讓雷動天心裏陡然生出了一種因為視覺落差而難受的想要嘔吐的感覺。
更可怕的是因為他內力脫離雙掌,用於護體的大雷神功和隔空傷人的五雷天心兩種心法力量,等於出現了分割,力分則弱,隔空掌力被一斬而破。
咚!
方雲漢落地,刀尖上劃出了一條豎直的銀色軌跡。
雷動天像是一隻被逼越過懸崖的老鹿,一言不發,一手捂臉,一手按腹,倒射入林中。
奇門陣法的力量運轉,整座林子好像都在旋轉,雷洞天的身體在半空中閃現無蹤。
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方雲漢一腳重重跺地,耳朵一動,忽然向左橫移十米。
在此過程中,本來至少有三棵樹攔在他的運動軌跡上,可當他的身體直接撞過去之後,蘇夢枕才發現那三棵樹不過是幻影。
虛幻樹影像是水麵倒影被砸了一塊巨石,晃動將散,方雲漢在這些破碎的影像另一邊,一刀斬入地麵。
哢!
好像有一層蒙住了整片天地的薄脆之物破裂,蘇夢枕四周景物大變。
雷動天所去的方向,依舊林木稀疏,深不見人,但是蘇夢枕這一邊,卻突然清晰了起來,他身後那些婆娑樹影全部消失,隻剩下新鮮的斷裂樹樁、被推倒的雕像。
麵色驚惶的兩百多人再度出現,有得人,彼此臉部都快貼到一起了,眼前突然有人出現,嚇得發出驚呼。
嘭!
狄飛驚棋盤上的一行白子被無形的力量刺激,彈射起來。
這行棋子大多散射向外,落入草叢,有的落入石桌旁邊的一方淺塘。
也有兩枚彈向狄飛驚,被他探手捉住。
秀氣好看的手掌在半空中一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