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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黑白零落,黃昏細雨

  黑白林,其實也不盡是黑白色的,而是翠綠之中間雜著灰白。


  翠綠,自然是來自於竹木枝葉,灰白,則是來自於林中的一座座雕像、一塊塊石碑。


  傳說當年大宋太祖皇帝在華山與陳摶老祖下棋,棋局終了之吋,居然把整個華山都輸給了陳睡仙,這雖然隻是鄉野之間的奇聞逸談,沒有太多實據,卻也側麵反映出大宋棋壇之盛。


  數十年前,有一位豪商和一個出生於貧家的棋手在此地效仿前人故事,以林地為賭,棋手贏了之後,就在林中立牌,邀人對弈,那位豪商更是不惜撥出一半家財,號稱在此地能贏五局的,就給他立碑,能贏十局的,就為他立像。


  於是,就有了這林中三十六座雕像,七十三塊石碑。


  數十年風流豪氣盡被雨打風吹去,這些雕像和石碑也逐漸少有人問津,靜默於林中。


  隻有當初,以棋子“黑白”二字為這片林地改的這個名字,仍然廣為人知。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顧盼白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的狄大堂主,此時就坐在黑白林中。


  他座下是石凳,麵前是石桌,石桌上有棋盤,黑白兩色,已然成局。


  人在下棋的時候低頭看棋盤,本來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但一般都是頭顱微向前傾,頭頸有一個不算太明顯的幅度就可以,而狄飛驚坐在棋盤前,那頭顱卻是深深的低了下去。


  就好像是一個含羞的大姑娘,遇上了什麽難為情的事情,隻好深深地低下了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可六分半堂的高層皆知,狄飛驚之所以不抬頭,絕不是因為害羞,而是脖子有傷,且是從小留下的很嚴重的傷,據說當初他的脖子幾乎是斷折掉了,人還能活下來,能長這麽大,簡直是一個應該與蘇夢枕相提並論的奇跡。


  大概也是因為脖子有傷,狄飛驚的呼吸很低,連他背後那一棵高大的竹子上,任何一片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都比他呼吸的聲音更清晰。


  當整棵竹子被風吹動的時候,沙沙的聲響好像要將他整個人都包圍起來,令這位大堂主越發顯得形影相吊。


  不過,他的手已輕輕撫上了棋盤,按住了棋子,動作輕柔的仿佛每一個棋子都是他最親愛的一位戰友。


  這個人,倏然之間不再孤獨。


  棋盤上的黑白兩色陪伴著他,筆直茂盛的青竹、大樹,悠悠無聲的石碑、雕像,連從林間落下來的陽光,草叢裏飄起來的淺霧,也都成了他的夥伴。


  低弱的聲音徐徐吐字:“來了。”


  蘇夢枕來了。


  這病容的公子還穿著那身杏色的袍子,背後帶著三百五十七人,來到了黑白林外。


  三百個金風細雨樓的精銳子弟,五十六個“無發無天”的好手,還有一個負責統領“無發無天”的莫北神。


  不過,除了身後這三百五十七人之外,蘇夢枕身邊還有兩人,左邊是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右邊則是一個賬房先生打扮的人。


  漢子叫做茶花,賬房先生則叫做沃夫子,這兩個人都是蘇夢枕的貼身護衛,不必特意召來,隻要蘇公子出門,他們必定跟隨。


  據楊無邪打探到的消息,狄飛驚這次出城,身邊帶的人最多不超過二十個,即使有暗中的埋伏者,一並加上,也不可能超過五十個。


  如果多於這個數字,金風細雨樓的情報網絡一定會有所察覺。


  所以,蘇夢枕為了殺狄飛驚,不但親自帶隊,更帶了七倍於彼方的人手。


  即使如此,在進入黑白林之前,蘇夢枕又再次下令,要弟兄們務必謹慎小心。


  隨即,這整支隊伍就以“無發無天”為前鋒,探入林中。


  “無發無天”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源於他們的行動特色,這一組精兵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要說差別,彼此之間自然有極大的差別,可他們頭上都包著一方白巾,手裏都舉著一把深綠色的油紙傘。


  有巾不見發,有傘不見天。


  故名,無發無天。


  五十六把油紙傘一同張開,深綠的顏色如同碩大肥厚的花朵盛開在這林中,使得整個黑白林裏麵的青綠之色都顯得更加濃鬱。


  他們組成了獨特的陣勢,在莫北神手裏那把黑桐油傘的引領之下,用一種看似不變,實則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陣列,齊步入林。


  約三百人緊隨其後,隻餘十人警戒於林外。


  蘇夢枕在眾人之間,時而傳出幾聲咳嗽,等他踏入林蔭,走了大約第九十步的時候,入林的三百餘人,陣列即將展開。


  黑白林不小,但也不大,一旦這個陣列展開,足以在一刻鍾之內,把整片林子巨細無遺的搜索一遍,但凡其中有一組人遇到、發現狄飛驚他們的痕跡,其餘人等須臾之間就能聚攏起來,圍而殲之。


  可是就在這個陣列將展未展之際,蘇夢枕突然停步,目光掃過稀稀疏疏,竹木掩映石碑的林子,視線定在了他左手邊不過三步以外的那棵竹子上。


  這棵竹子長勢極好,主幹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細,枝葉擴散,有數百餘根,雖然入秋,茂盛如同厚雲雪蓋的竹葉上,也見不到一點黃斑。


  許多人認為楊柳紮根極深,主幹長大之後,要有千餘斤的力氣才能撼動,其實青竹長的好了,也很難連根撅起,可是就在蘇夢枕注視這棵竹子的時候,這大青竹忽然移了一點。


  不是晃動,而是連根移動,往左偏了一寸。


  地麵上毫無變化,落葉依舊,土壤平整,青竹有根,怎麽可能憑空移動?而且青竹茁壯,也可能一晃之間,造成了人的視覺錯誤。


  可蘇夢枕絕不會質疑自己的眼睛,他一見竹移,臉上立刻映出了一層幽光,即刻呼喝:“所有人持刀向外,向我靠攏。”


  喊聲傳出的同時,蘇夢枕手中已然滑出了一柄美豔的刀。


  這短刀緋紅,刀脊的弧度纖柔美妙的如同傾城美人的腰肢,刀一揮起,杏色的袍子也隨之展開,流麗的幾如一場緋色的美夢。


  這就是紅?刀。


  夢過無痕的一刀之後,那根被蘇夢枕注目的青竹,至少從上到下斷成了七截。


  最上方的竹枝竹葉尚未落地,蘇夢枕又發出一聲呼喝,喝聲裏已經帶上了怒意。


  因為他的後方還有兩百餘人靠攏過來,但是前方的五十七人,一柄黑傘和五十六把綠油油的傘,都在這一刀之間不見了。


  黑白林中,仍然竹木稀疏,雕像伴著石碑,陽光從天空中灑落,使地麵上留下了一塊塊或靜止,或婆娑的影子。


  好一片清幽明亮的美景,卻在這一刻變得極度陌生起來,每一根竹子,每一棵樹,那些擺出種種儀態的雕像和他們身邊的石碑,都像是變成了會把人無聲吞噬的“獸”。


  整整五十七個人,金風細雨樓麾下,除了刀南神的潑皮風部隊之外,最精銳英敢的“無發無天”,刹那間,就在兩百多雙眼睛之下不見了。


  嗒。


  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


  狄飛驚深深地低著頭,連頭發絲都秀氣的垂落下來,在微風之中擺動。


  棋盤上添了一枚白子之後,黑白二色都像是活了過來,林子裏的風也成了傳訊兵,把種種信號傳入狄飛驚的耳朵裏。


  “阡陌交通,雞犬不聞,眼耳鼻身,困頓奇門大陣!”


  越來越寒的竹木間,蘇夢枕飛身上了一棵樹的頂端。


  他從高處俯瞰,仍然辨不清來去的方向,看不出這個林子的來龍去脈,找不到那五十七把傘所在。


  甚至他在高處向遠處眺望的時候,這個本應該不算太大的林子,竟在他的視野之中,無限的蔓延,竹浪鬆濤,東南西北,都望不見邊際。


  因這一片連綿綠色四向天邊的圖景,蘇夢枕才想起了一幅畫麵,道出了這個黑白林大陣的名字。


  這個陣法,傳說是從當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中演變出來,能用尋常的景物取代八陣圖中那些怪石巨石,布下可以憑一己之力退盡仇兵的大陣。


  想不到,這隻是一則見於書本的江湖傳說,如今居然成了現實,狄飛驚居然會布。


  狄大堂主既然會用此奇陣,連蘇夢枕也隻能看出名目,而不能破之,為什麽從前六分半堂在跟金風細雨樓的對戰之中,從未試過。


  “必定是這片林子有特殊之處,隻有在這裏才能施展的開這套陣法。”


  蘇夢枕一念及此,飛身落下,號令道,“眾人聚在一處,見樹斷樹,遇碑推碑,觸像倒像,平推過去!”


  眾人原本目睹了“無發無天”集體消失的一幕,也心中發寒,這時候得到了他的命令,立刻有了主心骨,齊聲應喝,各自揮刀出擊。


  蘇夢枕的貼身護衛茶花和沃夫子也已出手,在他們兩個掌下,無論是樹是竹,往往一兩擊就可以打斷,石碑和雕像也可以寄到,可是其他金風細雨樓弟子,再怎麽有幹勁,麵對那些粗如大腿的青竹,徑似水桶的大樹,也要多費上幾刀。


  而且在此過程中,刀刃也在逐漸變鈍,人會疲勞,所費的力氣更多。


  而且他們在動起手來之後,很快發現,這林子裏麵居然有不少陷阱機關,還有眾多敵人暗襲。


  那些敵人借助陣法的異力,往往在一步之間出現,又在一步之間消失,而且渾身上下裹在模糊不清的煙氣裏,給金風細雨樓的人造成極大的困擾。


  就算是蘇夢枕親自出手,也隻來得及傷了三人,斬殺一人。


  原本他們這些人隻要一刻鍾就能搜遍整個黑白林,可是現在,給他們一個時辰,也未必能摧毀半個林子。


  蘇夢枕佇立,提刀,心裏源源不絕的湧出了冷寂的愁思、決念。


  這樣的陣法,顯然不是為了對付七輛馬車中區區兩人。


  狄飛驚果然是以自身為誘餌,他也真的困住了、拖住了金風細雨樓的一部分主力。


  那麽金風細雨樓總壇如何了?


  天泉山那邊,楊無邪全權負責,縱然有所準備,內部空虛之下,要怎麽抵擋必定會傾巢而出的六分半堂?

  當年通天徹地八陣圖,挽救蜀漢國運,今天脫胎於八陣圖中的奇門黑白林,就要把金風細雨樓這一幹人困到黃昏,要這京城雙雄之一,從此步入黃昏,不得翻身嗎?

  這些困苦、愁緒,因為自己行險一搏失敗,決策錯誤而出現的困境,都沒有壓住蘇夢枕的鬥誌。


  他斷然旋身,以自身為前鋒,引領眾人前進。


  他紅袖刀在手,如夢似幻,就連一聲咳嗽也沒有了,鬥誌愈發高昂,他刀法的魅力、威力更高,簡直超乎敵我預期。


  有隱藏在陣中的敵人竟然被豔紅色的刀芒所迷,尚未來得及出手,便人樹俱斷。


  如此擋者披靡的紅袖刀,居然還能分辨敵我,蘇夢枕數次刀光斬破異力,認出對麵實則為無發無天成員時,都能及時收斂,轉殺為救。


  有蘇夢枕在前,金風細雨樓的人,在頃刻之間前趨百步。


  被陣法力量所迷的莫北神,也被蘇夢枕救出來了。


  樹木倒塌,石碑開裂,雕像推倒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傳的遠了,就像是龍虎的咆哮。


  狄飛驚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處變不驚,手上又拈起了一枚黑子。


  蘇夢枕並非純然智者,也不是雷損那樣不擇手段的人,他能夠發展壯大,傲立至今,除了本身能團結群雄、知人善任的魅力之外,更在於他赴險如夷,每次衝殺在前,遇到困境、危局,必定能夠闡發敵方事先不曾預料的戰力、機變。


  但是,他一次次的破險而出,又怎知道這種臨戰愈強的能力,始終不會被預料到呢?

  況且號稱情義當先,也真正做到了這一點的蘇夢枕,還有一個致命的破綻。


  啪!

  黑子落下。


  黑色的桐油傘中忽然竄出了一條淬厲的光,像是一條致命的毒蛇,從莫北神手中發出,刺向了剛把他救出來,毫無戒備背對著他得蘇夢枕。


  紅袖刀的光芒映照著這一點劍光,宛如緋紅之中多了一塊昏黃的斑。


  金風細雨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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