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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泊在薛宅外,保鏢打開車門迎我下去,我站在庭院中抬起頭打量這棟置於夜色下金碧輝煌的樓宇,此時燈火通明,寬大澄淨的玻璃滲透出一片強烈刺目的光束,將我籠罩其中。
等候在台階上的薑嬸看到我立刻歡天喜地跑下來,她伸出手想接過我懷裏的心恕為我分擔下重量,我告訴她不累,她低下頭用手指壓住繈褓,看了看心恕熟睡中的臉,“二小姐可真是白皙精致,我看過小姐幾個月時的照片,都沒有二小姐長得靈動可愛,也難怪,二小姐有這樣好看的父親母親,怎麽可能生得不漂亮。”
我偏頭掃了她一眼,聽語氣她似乎已經知道嚴汝筠是心恕的父親,那晚他睡在我屋子裏,傭人說看見他上樓可偏偏沒下去人就消失了,於是慌慌張張的四處找他喊他,二樓除了我的房間都找過,不在我的屋子裏還能去哪兒,傭人隻是死活不敢想他都娶了薛朝瑰還能如此堂而皇之在眾人眼皮下進我屋裏不出來,薑嬸很通透,大概就是通過這次猜到我和他的關係。
豪門裏做事的傭人都比尋常人聰慧,過幾分眼力,否則也應付不來權貴挑剔的主子,不動聲色早就了然於心,能壓著不議論,薛宅的調教是真好。
我在她攙扶下往台階上走,“你們老爺夫人年輕時不也很好看。”
薑嬸提到這些往事非常感慨又懷念,禁不住兩眼放光,“別說年輕,那是多俊俏的人,就是老爺現在也有風度,應酬場上不知道多少女人眼巴巴要撲上來,不都是為著錢財,也有真心愛慕老爺為人,可他都不放在眼裏,他厭惡那些庸脂俗粉,厭惡那些花枝招展沒有底線和氣度的女人。”
她說完拍了拍我的後背,“老爺心裏隻揣著任小姐一個。”
我笑著說是嗎,他不惦記他亡妻了嗎。
“人死不能複生,老爺對早逝的夫人的確很懷念,也有許多愧疚,那年代社會十分閉塞封建,誰也不是天生就大富大貴,都是絞盡腦汁過日子,老爺聰慧,看準了商機下海發家,當時夫人剛懷上小姐,之前也過了兩三年捉襟見肘的苦日子,小姐出生後夫人有些抑鬱,對什麽都打不起精神,可她深愛老爺,也隻有老爺陪著才能露出笑容,但公司剛起步,每天的公務忙得焦頭爛額,老爺顧不上家庭,等生了少爺後,夫人就離世了。”
薑嬸說著話眼眶有些泛紅,“夫人是個非常溫柔賢惠的女人,她和現在這些太太們可不一樣,她不爭不搶不吵不鬧,安靜得就像春日裏的陽光和湖泊,絲毫不貪慕富貴。二十來年老爺對她念念不忘,如果不是遇到任小姐,他絕對不會再動續弦的念頭,因為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勝過夫人的好。”
她說完臉色忽然變化,她意識到這些對我說並不合適,她親眼看著薛榮耀怎樣千方百計對我百般疼惜討好,好不容易看到一絲曙光,女人又善妒,萬一鬧出風波她擔待不起,她立刻說人各有各的好,老爺懷念夫人,可他現在喜歡任小姐,夫人畢竟去世了二十多年,再濃烈的感情也被歲月埋葬了,活著能享受到的,逝者是沒有這份福氣的。
我笑著指了指門示意她推開,“活著的人再小肚雞腸也不能和死人計較爭寵,這是起碼的氣度和尊重,我要是連這個都不懂,還怎麽生活在人情世故裏。何況我既不是妒婦,也不看重這些,我何必用不存在的為難我現在呢。你別怕,我不問。”
薑嬸推開門側身扶我進去,門口的響聲驚動了坐在沙發上沉默掩麵的薛榮耀,他意氣消沉的臉孔在看到我這一刻頓時煙消雲散,再不是那般愁眉不展,他甚至有些難以置信,不敢幻想他有足夠的能力將我帶回,他不惜和嚴汝筠鬧翻也朝他要我僅僅是他的嚐試,他的渴望,他不甘心拱手相讓自己喜歡的女人,他對結果並沒有太奢望,他很清楚在我心裏誰的分量重。
以致於他目光凝固看了我良久,還非常茫然恍惚,他那樣小心翼翼又卑微的眼神令我心裏又軟又疼又暖,我笑著問他是不認識了嗎。
管家從外麵跟進來,拖著林媽匆忙收拾好的有些不規整的包裹,一邊關上門一邊樂嗬嗬說,“老爺晚飯都沒吃下去,怕任小姐這裏出差池,現在人回來了,老爺怎麽還愣住了呢,應該高興慶祝才對。”
我抱著心恕站在客廳的入口處,沒有急著進去,因為我看到了薛朝瑰,她聽見我的聲音從被紗簾遮住的陽台後走出,右手拿著一隻沾滿泥土的鐵鍬,瞪大眼睛盯著我,一臉讓我覺得莫名好笑的表情。
她大約覺得我怎麽可能帶著我的底牌離開嚴汝筠,我盼了這麽多月才盼來的籌碼,扛過了一切意外和事故總算塵埃落定,不好好加以利用興風作浪得寸進尺,如此幹脆退場,離開早已成為我財產的莊園,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傻子都不會這麽做。
薛朝瑰甚至做好了和我打長久拉鋸戰的準備,不惜一切手段奪走她的丈夫,在每個他陪我的夜晚給我一個巨大的難堪和冷落,讓我明白誰是正室,誰才能理直氣壯決定他的去留。
她應該已經想出很多對策和招數,然而這些都沒有派上用武之地似乎就瓦解了,瓦解得令她措手不及,令她不得不產生其他的懷疑,將我置於更加威脅的地位。
薛榮耀非常驚喜從沙發上站起身,幾乎是躥起來,他衝向我麵前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用力感受自己是否真的握住了我,他指尖在我掌心不斷摩挲,聲音裏帶著一絲喜悅的顫抖,“熙熙,我沒有看錯,是你對不對。我真的很怕,怕管家接不回你,怕你不肯走,怕你想留在那裏,堅決得留下,怎樣都說服不了打動不了,即使你知道那不是正確的,這個選擇獲取的生活不可能比你回來更好,但我還是不敢想我竟然真的把你盼來了。”
薛榮耀很清楚我答應回來意味什麽,他簡直不敢想他能這麽快就得到我,他在我生了孩子最倉皇無助對未來充滿焦慮和茫然的時刻,和嚴汝筠進行了一場智慧與人性的博弈,這是對他而言最好的時機,唯一能贏的時機。
在弱肉強食拜高踩低的社會,在流言紛擾能殺死人的漩渦之中,他押注進來的名分許諾,嚴汝筠沒有任何對抗的籌碼,他給不了,他給不了的東西,恰恰是我和心恕最需要的東西。
我垂下眼眸注視被薛榮耀握住的手,“怎麽管家說你晚上飯都沒吃。”
他咧開嘴笑得非常寵溺,“剛才不覺得餓,現在看到你回來,忽然餓了。”
他越過我頭頂吩咐薑嬸把廚房裏的菜熱一熱,薑嬸問他湯和粥喝哪個,他知道我愛喝湯,在醫院那幾天粥實在吃膩了,他讓薑嬸把湯重新煲一份,加入我愛吃的蔬菜和海參,他說完還覺得不放心,幹脆擼起襯衣袖綰跟著薑嬸進廚房,讓她打下手,他親自操控。
管家帶著傭人上樓放置我的衣物,客廳內陡然空蕩下來,隻剩下我和薛朝瑰兩人。
她隨手丟掉鐵鍬,撞擊在牆角發出咣啷一聲脆響,她撣了撣掌心的塵土,陰陽怪氣的腔調說,“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我笑著說我回來不好嗎,難道在莊園勾著你丈夫魂魄,過著如同一家三口的生活,讓你百般遭受冷落,這才是你想要看到的結果嗎?
我沉浸在她身後的萬家燈火和闌珊夜色,“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是我這段日子最大的感悟。魚美味,熊掌更實惠,一個人填飽肚子才會考慮口味,而饑餓時吃什麽不重要,不餓最重要。情就是魚肉,高蛋白口感鮮美,但它解饞不解飽,所以我選擇了熊掌,肉多,厚實,餓了可以讓我吃飽,冷了還能禦寒,平時握在手裏充滿了安全感。”
薛朝瑰聽我這樣評價她的父親和丈夫,忍不住嗤笑出來,“所以呢,這就是你恬不知恥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前提下,還有臉回來的理由?”
我將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她精致的臉孔上,“你該慶幸我的抉擇對你的影響和威脅最小,讓你不至於彈盡糧絕搏一把輸贏。隻要是戰爭就有高低之分,戰場沒有常勝將軍,不要聽野史和說書先生把英雄說得那麽無所不能,常勝趙子龍也是後世的誇大,他輸了多少次誰又清楚。打打殺殺都沒有定數,人心這樣深不可測,更不會有十足的把握。”
我伸出手指在心恕臉上摸了摸,她睡得很香甜,還以為抱著她的是嚴汝筠,估計醒過來嗅不到那樣熟悉的味道,又免不了一場哭鬧。
“夫妻之間時間越久越淡薄,情人之間越久越情濃,何況還有這麽一個長相可愛的肉團子黏著膩著,撓得人心裏癢癢的。他天天看著女兒,感受著她身體內自己的骨血,你的地位還能有嗎?一落千丈都是我抬舉你,恐怕要徹底擠出心門之外。”
我說完等她幡然醒悟感謝我,她冷笑而不屑掃視我懷中的心恕,“囂張慣了的女人,還真是不知收斂。你給秦彪做情婦,又要來為我父親續弦,你這輩子最好的時光耽擱在一群老頭子身上,你就算得意又怎樣?不要告訴我這樣的年齡差距還能存在愛情,失衡的兩個人能產生的隻有荒謬的笑話。”
我不言不語,臉上掛著恬淡的笑,輕輕撫摸心恕嬌小綿軟的身體,廚房裏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薛榮耀大聲問我要不要在豆腐上澆一些醬汁,我說隨便你怎樣弄,我都愛吃。
他做到一半時,管家站在二樓讓他去書房接一個電話,他讓管家打發對方,可管家說是有關公司非常重要的事務,他不敢擅自做主。
薛榮耀隻好放下手頭調試了一半口味的涼菜交給薑嬸做,他從廚房出來,匆忙上樓進入書房。
薛朝瑰聽到那聲關門的響動,她朝我逼近兩步,“我會千方百計防著你,讓你沒有機會興風作浪。你嫁不了汝筠,也永遠得不到真正一家三口的許諾,你也不會在薛宅好過,因為這條路你本可以不走,既然你走了,就不是你能決定的。薛家不止有我爸爸一個主人,還有我和弟弟,你休想順利達成目的。其實你根本看不到自己現在有多狼狽,生了孩子不還是被我打得節節敗退,不還是撼動不了我分毫。蒼天都不憐惜你,都沒有給你一個兒子。”
心恕有些煩躁動了動腦袋,紮入我胸口的溝壑裏,將小半張臉都埋起來。我一隻手托著她身體,另一隻手蓋住她眉眼,為她擋住客廳內刺目雪白的光束,“撼不撼動得了,口說無憑,來日方長。”
她最恨我一副雲淡風輕,不被任何擊垮的冷靜,咬牙切齒握了握拳,“我不會給你來日方長的機會,我一定讓你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麽都撈不到。薛家絕不容你這樣的女人進門,你不要妄想得不到汝筠為自己尋這樣一條好路走,我父親一時糊塗,我和止文不糊塗,糊塗就像做夢,別人叫醒他,他也就不糊塗了。”
薛朝瑰話音未落她身後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推開,我看了眼進門的男人,他背著畫板一身雨露,有幾分風塵仆仆的滄桑和倦怠,隨著他擠入門內而帶進的一陣風,風裏有細細的雨絲,有潮濕的塵埃,濺落在地板上,氤氳出一道窄窄的水痕。
傭人走下樓看到這樣一幕,立刻拿了一條毛巾迎上去,幫他擦拭臉上和頭發的水珠,他一把奪過,十分冷清丟到地上。
他抬頭邁入進來的時候發現了我,腳下猛地停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