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王姨的病
42、央求
原新市供銷社,如今叫新市供銷有限公司的老袁,為老伴王書芳的病纏得夠嗆。十幾年來,老袁的工資、後來的退休金除過必要的生活費用和貼補孫子上學,大多都給老伴王書芳治病啦。這還不夠,還拉下一屁股賬債,最大的一筆是借本單位肖春皓的四千多元。好在肖春皓已明確表態不要他們老兩口還了。為治老伴的病,老袁傾家蕩產。其實老袁的家產就是每月不足千元的養老金,還有二畝半田地的收入。走投無路,本來反對神鬼迷信的老袁也同意老伴信主,常年懸掛毛主席像的地方掛上了一張大白紙上畫著的一個大紅色的十字架。老伴的病本來不是立馬要命的絕症,因年老體弱免疫力低下,三天兩頭就在感冒發燒中。老袁是個粗人,不懂護理,今天給老伴包肉餃子吃食積啦,明天老伴洗澡又著了涼,這樣反反複複的,鬧得王書芳一點精神都打不起來,一身的贅肉少了很多,臉上原先豐腴的肉現在明顯鬆弛下來,看上去晦暗中透著那種病黃色。
肖春皓在武漢處理罷沈燕的交通事故案,回到棗陽新市,去塗家河老家見了病情穩定一些的大嫂和老舅,順便看了二哥二嫂,老鄰居、長著一雙陰陽眼的“斜眼”劉昌群在村口碰見了,結結巴巴地跟肖春皓笑著打招呼說話。
“春……春皓哥,玩……玩一天啊。你多……多少天不……不回來,回……回來了打一……一卯就……就走。”
肖春皓笑著拉住劉昌群粗糙肥碩的大手說:“事多,回老家見見你慶明哥愛萍嫂、老舅、二哥二嫂和你們就行啦。你到新市街了找我玩啊,別不登你春皓哥的門。我不咒你生病去春皓哥的藥店買藥,去玩!”
劉昌群哈哈笑道:“中,中!春……春皓哥。我……我媽這……幾天頭……頭暈,你能不能看……看。”
肖春皓抬頭看看天,太陽快要在西天邊沉下去。天快黑了,他還是決定耽誤一會時間看看劉昌群母親的病。
劉昌群母親黃萬心住在塗家河東邊的山坡上。老伴劉世艮患高血壓偏癱幾年後下世,小兒子劉昌嶺因懼怕大哥的棍棒拳頭搬離了塗家河;想不到大兒媳打死了陝西移民來的新鄰居老李頭後跑了,大兒子接著也悄悄溜了,他們的三個子女沒等初中畢業一前一後也尾隨父母打工去了。唯一的女兒劉昌麗死了男人再婚後不和服毒自殺。如今隻有二兒子劉昌群和黃萬心住在同一個莊,但吃住不在一起。前些年大兒媳打出人命跑了,大兒子後來也離開塗家河後,她就給三個未成年的孫子孫女做飯洗衣,大兒子的三個子女一個個長大飛離塗家河後,有一段時間她跟二兒子劉昌群在一個鍋裏吃飯,幫二兒子做些家務。二兒子跟新娶的二兒媳常打架,不得已隻好又分開。如今黃萬心拖著年邁體弱的病體還種著二畝田地,指望那收成生活。
肖春皓走進土院、土牆和土屋、水泥樓鋪就的房頂的小屋,感到比外麵的熱度高得多,已經是太陽西下,天擦黑時分,不像中午那樣熱,小屋裏卻跟午時的熱度差不多,坐下不多時就汗流浹背。
肖春皓走進裏間床邊,借著微光看到床上躺著的病人踡縮那裏。
劉昌群跑進來急忙拉亮電燈。
肖春皓看到床上老女病人那張熟悉、蒼老、臘黃的臉。肖春皓輕聲問:“姨,我是春皓。你病啦?哪兒不舒服?”
黃萬心的身子微微動了動,使勁要坐起來,有氣無力地說:“哎,頭暈,動彈不得。”
肖春皓忙按住黃萬心,說:“不用起來,我給你把把脈。”又對一旁站著的劉昌群說:“昌群弟,這屋裏沒安電扇?”
劉昌群把一張破舊的小椅子放到肖春皓身後,不好意思地說:“沒……沒沒有。”
黃萬心急著用手在床裏邊找尋扇子,找到了吃力地舉起來遞給肖春皓。
肖春皓扇著,說:“昌群弟你沒有台扇?”
“有……有有。”
“能不能借來給我用用?”
“中……中中。”
一會兒,劉昌群就從隔壁他家裏取來一個台式電風扇,放床邊黑乎乎的小桌上,插上電呼呼搖著頭對著床上的病人和肖春皓吹起來。
問了病人情況,又把了脈,肖春皓把裝在褲兜裏隨身帶的硝酸甘油片倒出一顆放到病人口中含服。之後跟劉昌群拉家常。十分鍾後他扶著病人坐起來,問什麽感覺?
黃萬心搖了搖蓬亂的頭發,說輕鬆一些,不那麽暈了。
肖春皓說:“姨,你高血壓病犯啦,我再給你留幾顆藥。你明天到醫院打幾天針。飯食上講究清談,多吃芹菜和其它蔬菜,保健食品深海魚油膠囊你也應該吃,還應該吃螞蟻膠囊。”
臨別時,肖春皓對劉昌群說:“弟,這五十元買下你這台舊電扇給萬心姨用好嗎?”
劉昌群不接錢,推著大聲嚷:“春……春……春皓哥,使不得。使……使不得。住下,住……住下春……春皓哥……”
肖春皓騎上借林勝的摩托車剛回家,老袁在昏黃的街燈下晃著疲憊不堪的身子第四次來到門口,用近乎哭的腔調央求肖春皓:“夥計,你行行好,黑遼到醫院陪你王姨睡。”
肖春皓在店後客廳桌邊吃飯,他端上碗迎到前邊店裏,聽老袁說後稍作遲疑,問:“你不陪王姨睡?”
老袁已經沒有了往日雄赳赳氣昂昂高大雄偉的態勢,如長途征戰饑餓交加的老兵一有不慎就會跌倒。
所有這些都是老伴的病讓他牽掛讓他奔上跑下給折騰的。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說:“陪。”
肖春皓說:“你我兩個人陪護王姨?”
“嗯。”
“好吧,我晚一會兒去醫院。在幾病室?”
老袁慢慢騰騰地往回晃,往醫院走。
鎮醫院有醫生護士,還有他,肖春皓去了不多餘嗎?老袁怕啊!怕老伴死啦,死在他身邊。別看老袁解放初鬥地主、文化大革命打派仗、街頭治安巡邏抓違法犯罪分子叱吒風雲無所畏懼,如今退休啦,老啦,竟成了一個熊包:害怕老伴死在身邊!老袁一邊挪著艱難的步履往西南鎮標白馬那地方走,醫院在那裏,一邊抹著老淚,暗歎:苦啊,命苦啊,沒兒沒女!是的,老袁和前妻和現在的老伴沒有生育。老袁和老伴抱養的女兒出嫁在張巷村,從不往來,後來把他姐的三兒子過繼給他當兒子,也二十幾年不來往不說話。如今人到老年,七十多歲,生起病來隻有老兩口相依為命,唯一能聽他使喚的隻有供銷社的同事、老友肖仁清的三子肖春皓啦……
早已吃過晚飯的董澤雲從汪琪口中得知老袁找肖春皓的原因,很不高興。她扶伺著肖仁清汔罷飯睡下,睡下前給他喂藥他拒絕吃。她在後邊院子裏當著汪琪牢騷說:“老袁有一大堆外甥放著不使喚,老是來打擾別人。老頭子歪歪扭扭的還需要人照護哩,不去,稀罕他!”
汪琪不置一詞,心裏邊有同情老袁的成份,也有需要男人晚上陪伴的需要。二十多天沒有和男人親熱啦,盡管身體不好,潛意識裏多多少少總有那麽一點需求。
董澤雲鼓動汪琪說:“你不許毛子去,他要有那份閑心就睡在後頭給老頭子作伴。”
汪琪想,老袁一副可憐相,怎麽好開口阻攔春皓去呢?讓她發話阻止春皓去跟王姨作伴,這可不好。於是她對婆婆說:“你去說,毛子不聽我的。”汪琪耍了一招,讓七十多歲的董澤雲去說服她的三兒子,去充當這個“惡人”。
“我跟毛子說!”在燈光下,董澤雲下來到前邊客廳,正跟三兒子說哩,隻見老袁又來啦,來叮囑肖春皓可不能忙忘了,吃罷飯一定要去陪病人睡。
肖春皓吃著,對老袁說:“袁叔你放心吧,不會忘的。你說吃黑遼飯啦,要是沒吃就在這兒吃一碗吧!”
老袁哭喪著臉出了店門,晃著疲憊的身子往赤眉街西南白馬那地方走。吃飯?他吃不下,他的心整個為老伴懸著。他騙肖春皓說他吃了,實際上沒吃,有三頓飯沒吃啦。老袁也看出老友的夫人對他的無數次糾纏不高興,但是沒辦法啊,他老袁一生工作認真嚴肅,一生不善交際,除了結下一個忘年交的肖春皓,除了肖春皓學雷鋒肯幫幫他,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幫他呢?嗚嗚嗚……老袁慢慢邁著僵硬的兩腿,在路燈昏黃的大街上竟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有人問他哭什麽,他才堅決地克製住哭聲,並不回答問話人。
看到老袁那副潦倒落泊樣子,董澤雲心軟啦,不再說阻止三兒子給老袁做伴睡覺的話。
肖春皓放下碗筷說:“娘,我伯的藥你給他按時吃了嗎?”
董澤雲說:“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肖春皓說:“今兒黑遼吃沒有?”
董澤雲說:“今日黑遼他發性,好說歹說不吃。”
肖春皓從前麵客廳來到客廳後麵東側父母的臥室。房間北邊是大鋼絲床,父母長期同寢一床。現在挨南牆邊放上一張單人鋼絲床,日漸病重的父親就睡在這張小床上。這間房外麵西側還放一大一小兩張鋼絲床,靠南牆是大床,靠北是小床,父親有時睡大床,母親經常睡小床。近來父親患腦癡呆症日益嚴重,經常胡說八道,本來膽量小的母親已經堅決地和父親分了床。
肖春皓彎下腰對父親說:“伯,你睡啦?”
肖仁清“嗯”一聲。
肖春皓說:“你吃飯啦?”
肖仁清回答:“吃了。”
肖春皓說:“你吃藥沒有?”
肖仁清模棱兩可地嗯一聲,眨巴著眼睛。
肖春皓故意重複發問,看看父親到底糊塗到了什麽程度。“你今日黑遼吃藥沒有?”
肖仁清說:“吃了。”
母親董澤雲在一旁大聲罵:“吃他大的蛋!喂一次吐一次,一點不聽大爺我的話,氣得老子蛋痛。”
肖仁清立刻大聲回罵:“放你媽的屁!”
“老子叫你嘴勁兒厲害!”說著母親就半真半假揚起巴掌要去打父親的臉。
肖春皓抬手攔下母親。他看不好在父親的重病日子裏的這種行為。他說:“娘,不要逗啦,把藥拿來我喂他吃。”
盡管父親一時糊塗一時明白,一段時間以來父親已經體會到了三兒子對他的父子情意,對三兒子原來抱有敵意和隔閡逐漸化解,每當三兒子喂藥,他極少不配合。
肖春皓扶起父親,在半躺半坐中給他喂了螞蟻膠囊和卵磷脂軟膠囊。
是母親從外間屋端來的溫開水、拿來的藥品。
43、女兒搓背
肖春皓洗澡時,汪琪和女兒已快洗罷。他推開店西側廚房外一邊洗澡間虛掩的木門板,隻見光著身子的汪琪還蹲在地上給坐在大塑料盆內的女兒搓洗背部。已經八歲的女兒個子不矮,就是又黑又瘦。他馬上蹲下身子幫忙洗。
汪琪用不耐煩的口吻說:“不用你獻殷勤,我們都快洗完了,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
果然,聽從媽媽意思的跑跑馬上起身站在盆子裏,雙腳跺著盆內的水嘩嘩作響,扭動著腰肢說:“爸爸不讓你獻殷勤,你走開!你不要臉,看我和媽媽的屁屁!”
肖春皓對妻子的刀子嘴已經習慣。不習慣又能怎樣?不過,他此時心裏不爽。二十多天沒有和女兒在一起,他借機會幫女兒洗兩把,他覺得沒有錯,汪琪應該理解他的心情,應該說:“女兒,瞧瞧爸爸多愛你啊,爸爸那麽忙還幫你洗澡。”汪琪說出的話卻和他的願望相左。
不過,汪琪意識到女兒的話語過分,馬上糾正道:“他是爸爸,可不能那樣說爸爸。”
女兒調皮地跺著舞動著雙臂,快樂地叫道:“就是,就是!看我們女人屁屁不害羞!滾滾!”
待她們母女穿衣走後,肖春皓脫衣衝洗。
汪琪推開門說:“要不要幫忙搓搓背?”
肖春皓冷冷地說:“謝謝!”
汪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憂鬱地說:“不讓我幫忙我去睡了。天天一個人守店。照顧跑跑,你知道我累不累?”
肖春皓用水籠頭衝洗著身體,口吻淡淡地說:“你累,你辛苦,是明擺著的。忙完了你就關門睡吧。”
汪琪也感覺到她言語不當,她想用幫助搓背來消除這一失誤,可是肖春皓沒有給她這一機會。她又站了一會兒,悄悄地走了,回房和女兒上床躺下了。女兒背上圍一條毛巾,坐床上看胡說八道的武俠電視劇。汪琪把枕頭往床頭櫃上放一放,這樣枕著頭部高一些,隨手拿起床上的一本雜誌翻閱。本來,肖春皓回來應該好好陪她一晚,哪怕是半晚都行。現在女兒不睡,又是在暑假裏,可以晚一些睡,因為第二天不上學。等到女兒睡熟,那已經很晚,她也睡了,行夫妻之樂已不可能。就是她有那份興致,肖春皓那個小心眼的男人心情不好,會滿足她嗎?算啦,不去想它了,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汪琪煩燥地嘩啦扔下雜誌,飛出的雜誌砸到電視機,把正看得合不攏嘴哈哈樂的女兒嚇一跳,汪琪一聲怒喝把她又嚇一跳。
汪琪吼道:“睡!天天看那爛片子,看死你!”她話出即拉滅日光燈,又用搖控器關了電視。
跑跑不知道媽媽發了哪家子神經病,坐那裏暗暗流著淚。
汪琪怒罵:“你不睡,滾出去找你爸,跟你爸睡!天天跟我一個人,纏死老子!作業不好好做,放假了一天到晚盯著個電視看那飛上飛下的爛片子。”
流淚的跑跑在黑暗中辯道:“我白天不是在上補習班嗎?我黑遼看看電視就錯了?”
汪琪愣了片刻。放暑假不久跑跑就去鎮上一家暑期文化課補習班,預習功課是一方麵,有個地方玩耍和鍛煉更重要,汪琪這種想法也和肖春皓短信溝通了。
稍愣片刻的汪琪無名火旺盛,在黑暗中踹女兒一腳,一下子把跑跑踹到床下麵。這個有大學文化的女人有時候很不理智。摔到床地下的跑跑大哭。
後麵的董澤雲已經睡下,睡在床上看電視。聽到跑跑大哭,忙起床穿上鞋,打著礦燈趕過去,拉開擋蚊子的窗紗門進去說:“咋法啦?咋法啦跑跑?”
跑跑大著嗓門哭訴:“我媽一腳把我踢下床,我又沒惹她。我白天上補習班,剛看了一會兒電視她就說我一天到晚盯著電視,說假話。嗚嗚嗚……”
黑夜裏,跑跑的哭叫聲格外刺耳。這孩子嗓門隨她奶奶,特別大。
“滾,滾,滾……”汪琪拍打著床幫尖著聲歇斯底裏地喊。
董澤雲拽著孫子說:“走,跟奶奶睡去。”
跑跑倔強地不走。她沒有跟奶奶睡的習慣。媽媽突如其來對她施暴,這讓她十分委屈,便可著大嗓門哭。十幾分鍾前親愛的媽媽還在給她溫柔地洗澡呢。
正洗澡的肖春皓聽到女兒的哭叫,慌忙奔出洗澡間,衝到客廳聽到老娘在臥室裏勸女兒,又折回洗澡間三下五去二穿上褲頭。快速抱起女兒來到洗澡間。問清情況後,他吻著女兒滿是淚流的臉,極力用好言語安慰,好半天總算穩住了跑跑情緒。
跑跑不大哭啦,但小聲哭,並不由自主地強烈地抽泣。
肖春皓讓女兒坐小塑料凳上,蹲她麵前,說:“媽媽粗暴地對待你是不對的。媽媽心情不好,累,你要諒解她。把她打哭好嗎?”說著站起來,揮著拳頭,做出要去打汪琪的架勢。
跑跑拉住肖春皓一隻手說:“我不要你打她。”
肖春皓說:“那,你就聽話不哭啦,好不好?”
跑跑不哭啦,但還在抽泣。
肖春皓說:“等以後,或者明天我讓媽媽給你道歉,好不好?”
跑跑點了點頭。
肖春皓搓洗毛巾擦身。
跑跑站起來,說:“爸爸你蹲下,我給你洗背。背上的灰你擦不到。”
蹲那裏讓女兒搓背,小手太輕,撓癢癢還不夠。待女兒在背上搓擦一陣,估計滿足了女兒的愛心,肖春皓就說:“跑跑,搓幹淨了,不累壞你啦。”
跑跑說:“爸爸有許多灰哩,我給你洗幹淨。”跑跑越搓越起勁,搓一陣用濕毛巾擦一遍,搓一陣,再擦一遍。搓洗了背部,又搓洗肩、胳膊,十分賣力。此時跑跑已完全忘記了挨媽媽踹下床的委屈。
跑跑累了,才說:“爸爸,幹淨啦。”
肖春皓為女兒洗了一遍臉,在臉上又親了親,穿好衣服,才熄了洗澡間的燈,抱起裸身的女兒說:“跑跑,你跟媽媽睡,還是跟奶奶睡?”
跑跑說:“跟你睡。”
肖春皓說:“我要去醫院跟你袁爺爺王奶奶做伴,我不能陪你睡。”
“那,我跟你到醫院去。”
“那地方不安靜,你隻能在家裏睡。”
“我不要你去醫院,就要你陪我睡。”
“袁爺爺王奶奶害怕,要爸爸去跟他們做伴。”
“他們是大人,還害怕?”
“他們老啦。人老變小,就跟你一樣,小孩子就害怕黑夜。”
“那,我是你小女兒,我也害怕,你不給我做伴?”
“你有媽媽、有奶奶做伴。我女兒是優秀的三好生呢,讓爸爸去學雷鋒吧,好乖乖!”
肖跑跑在爸爸懷裏直眨巴眼睛,不知道該怎麽辦。
肖春皓說:“乖女兒,你選擇,跟奶奶睡?跟媽媽睡?”
遲疑了一陣,跑跑說:“跟媽媽睡。”
肖春皓抱著女兒進了臥室,騰出一隻手拉亮日光燈把女兒放到床上邊。
女兒稍作停頓就睡到床裏邊,須臾又把手摸到也許熟睡也許假睡的汪琪臉上。
肖春皓在女兒肚子上搭了床單的一角以免她夜裏著涼,在床邊站了幾分鍾,默默看看她們母女,然後拉滅日光燈,推門出去又關好門,到後邊跟母親道個別,提上礦燈到前麵店裏,拉開虛關著的活頁防盜鐵門走出去,又返回把門虛關上。
已經是午夜啦,對麵一家門店還開著亮堂的日光燈,燈下圍了一桌人打麻將。有的男人光著上身。
肖春皓走著想,袁叔一定很著急。他不會失信,也不能失信。對,袁叔很可能沒有吃晚飯,給他買點什麽東西充充饑呢?他看街兩邊副食店的門大多都關門休息了。對,他突然想起家裏有剩飯,應該返回去給袁叔盛上一碗端到醫院去。
肖春皓想不到,返回去會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情況。
44、對不起你,女兒!
肖春皓如果不返回家給老袁弄飯吃,汪琪就不會借機打孩子使性子給他下馬威。
前麵店裏防盜鐵門被二邊拉開呼啦一響,汪琪抬起頭部:“誰?”其實不問,從腳步的輕重快慢節奏上就曉得是誰。
肖春皓小聲應了聲“是我”,接著小聲說:“你做的麵條有剩的,我估摸著袁叔不會吃飯,給他盛一碗去勸他吃了,不吃飯他也會餓倒下的。”他進了放鍋盆瓢碗的、白色瓷磚鋪就的長條櫃廚台上,就去拿一個大瓷碗盛麵條。
汪琪一直沒有睡。她閉著眼睛裝著熟睡了,女兒的小手輕撫著她的臉,她甚至有幾分對女兒的愧疚。她不是女兒最優秀的母親,她卻是無微不至嗬護著關心著伺候著女兒,從生下來的第一天一直到八歲的現在的每一天的最疼愛女兒的母親。她身體不好、個頭瘦小,她怎樣一天天將女兒伺候到這麽大,個中的苦處隻有她最清楚。她不否認肖春皓是女兒跑跑的爸爸,但汪琪從不承認肖春皓盡了當爸爸的職責。汪琪愛女兒疼女兒,女兒不聽話的時候她也煩,她動嘴吵女兒,有時也動手打。打的次數很有限,一般不會無緣由地打。像今晚隨便扯個理由把女兒踹下床,這樣的例子鮮有。煩,煩,煩!汪琪氣惱地想,她的死男人外出二十幾天,下午一回到家就回塗家河老家看望他生病的大嫂老舅,夜裏不陪陪她而要去醫院給一個要死的老人做伴。汪琪是人,是三十幾歲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關心!汪琪心裏生氣,又找不到恰當的理由向肖春皓發難,可心裏的煩惱和氣憤一躥一躥的,躥得她心煩,心痛,就發神經病似地胡亂吵、罵女兒並把女兒踹下床。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雙休日在家是有一天到晚盯著電視看胡說八道的武打神鬼片的毛病,為了糾正這個毛病,也為了鍛煉女兒的身體,汪琪和肖春皓把女兒送到棗陽市舞蹈培訓班,每個周六就乘車送她去市裏,如果肖春皓不在家,為了藥店不關門,就委托別人帶女兒去市裏。而且寒暑假也去參加學習。今年的暑假,汪琪想讓女兒補補文化課,暫時沒去市裏上舞蹈培訓班。汪琪想,她今晚冤枉了女兒。
汪琪摟著女兒準備睡去,可一時又無法入眠。門一響,一說話,女兒又說要下床解小手兒,她的無名火一躥八丈高,加上下床時女兒踩痛了她肚子,“啪”一巴掌打在跑跑的小腿上,厲聲叫罵:“剛才你上床前咋不解?剛上床就解手兒?!哎喲你個死娃子踩死我啦!”
跑跑一下子跌坐床上,在黑暗中,屁股、背部又挨了媽媽好幾巴掌,打得她哇哇大哭大叫:“爸爸,爸爸……”
肖春皓聽到女兒的暴哭和驚叫,忙不迭放下盛麵條的勺子和大瓷碗,大步出了廚房、拉開臥室的門,憑熟悉拉亮日光燈,抱起光著身子的女兒,憤怒地瞪著躺床上的汪琪說:“你瘋啦?憑什麽不斷打跑跑?”
汪琪一躍而起。汪琪怕冷。大伏天晚上睡覺還是穿著內衣內褲。她尖聲叫道:“瘋啦,就是瘋啦!打啦,就是打啦!你咋不管她吃管她睡?……幾分鍾前在外麵不解手兒,上床剛睡下就要解手兒,瞎折騰!一腳踩到老子肚子上,想踩死我?!”
肖春皓說:“她多大?她要下床你為啥不開燈?她是有意踩你的?豈有此理!不許你打她!”
汪琪嘴上凶巴巴地喊著:“打啦,打啦!”跳下床還要打。
跑跑見發瘋的媽媽還要打也,嚇得大哭,害怕地喊著“爸爸,爸爸!媽媽,媽媽!”
肖春皓避開汪琪的巴掌,以身子護著女兒,斥責汪琪:“拉著女兒打,有意思嗎?!有意思嗎?!”扭身抱著女兒出去。
汪琪坐到床上大聲吵:“假心假意!既然你有這個女兒就不該讓她天天纏著我一個人,你做爸爸有責任管管女兒的吃喝拉撒。”
肖春皓抱著女兒來到後邊母親睡的房間。
董澤雲不糊塗,聽得一清二楚。她人睡在床上,兩個耳朵一刻不閑地聽著前麵的打罵和孩子的哭叫聲。董澤雲老人比較明白,知道風燭殘年的她不能像老頭子肖仁清那樣動輒胡嚼亂罵,惹兒子媳婦們惱恨,一點兒活路不留。三兒媳婦打她生養的女兒,打的對打的不對由它去吧,她不能隨便評長論短。以前,董澤雲不是這種態度,她不許兒子媳婦打孫子孫女。唉,現在一年老一年不中用啦,管不了那麽多啦。三兒媳婦隻要不跟離了親媽的孫子肖挺過不去,她盡量不去招惹那個麻煩,找個虱子擱頭上撓撓。
然而,董澤雲老人對汪琪打八歲的孫女跑跑,短短時間無緣無故地打了兩頓,心裏還是很生氣。她翹起頭壓著嗓門哄小孫女子:“娃,不哭爺爺在睡呢,趕明兒個老子去打你媽那個狗日的。”
裏邊床上昏昏沉沉睡那裏的肖仁清聽見了孫女的哭聲,甚至隱約還聽到了汪琪的打罵聲。自從1995年汪琪踏進肖家的門,肖仁清就不理汪琪,特別是他先動手打了汪琪以後,雙方心中的隔閡更深啦,十幾年來盡管住在一座房裏,共同出入在一個門,一座庭院,誰也不跟誰說一句話。孫女肖跑跑被汪琪教唆得從不叫一聲爺爺,肖仁清呢,倔老頭也從不主動叫一聲跑跑。肖仁清已經病得這副樣子啦,不會、不能去罵汪琪一頓,就是以前腿腳利索、頭腦好使,汪琪打罵跑跑他也是聽見裝聽不見,看見裝看不見。不過,半夜三更的他聽到小孫女大哭大叫還是很不悅,這一方麵是影響到他休息了,另一方麵呢他覺得汪琪這個第三者不是個東西。他心裏罵:媽的B,怎麽不斷打得小跑跑哇哇叫呢?
為不影響父母休息,肖春皓抱著女兒到後邊院子裏,在水井邊來回走動,哄勸著女兒不要再哭。漸漸女兒不哭啦,還在不由自主地抽泣,眼睛也閉上要睡覺。想起女兒還沒解手兒,就蹲下抱著分開女兒兩腿說:“尿吧,尿了睡。”
跑跑尿了。尿了不久就趴在爸爸的肩上睡了。
女兒睡了,肖春皓把跑跑放到緊挨母親小鋼絲床的大鋼絲床上。脫了鞋鑽進蚊帳,打著礦燈捉了幾個蚊蟲。僅在女兒肚子上搭了一件小布衫。天太熱,床上鋪著竹涼席,吊扇晝夜不停地吹著。鑽出蚊帳前,肖春皓在女兒滿是淚痕的、又黑又瘦的稚氣的小臉上輕輕吻了吻,心裏愧疚地說:女兒,爸爸不稱職,爸爸不是合格的爸爸,是媽媽打你,是爸爸媽媽不和睦導致的,爸爸對不起你!肖春皓不想離開熟睡的女兒,甚至在女兒身邊睡了一會兒。一想到心急火燎等著他的袁明金,肖春皓不得不戀戀不舍地起身下床,又吻了吻女兒,跟母親小聲說:“我去醫院了娘,你招呼一下跑跑。”
董澤雲翹起花白的頭也小聲說:“你走吧,有我。”
肖春皓站在大床邊提著礦燈注視女兒一陣。礦燈很亮,晝夜亮著的7瓦的節能燈比不了礦燈的強光束。強光束裏,女兒稚氣的滿是淚痕的臉再一次噬咬著肖春皓的心,他默默地滾下淚來。
正準備走,聽到父親在他裏間屋的小鋼絲床上又在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咒罵廣播電台宣傳的狗屁“妙藥”害了他。肖春皓無奈地想,父親啊,你雖然閱曆豐富,但你人到老年卻偏聽廣告的吹噓,而三兒子無數次的忠告你不當一回事。父親啊,你有時候太幼稚!
肖仁清吃廣告藥“生命蛋”,吃“老來壽”。他還特別信奉“專家講座”的諄諄教導,禁食豬肉豬油和肉類,甚至蔬菜都很少吃,隻吃飯。“吃老來壽”的父親越來越瘦,最後剩下皮包骨。當肖仁清意識到偏聽偏信的惡果後已經遲了。父親開始咒罵這些廣告過了頭的“藥品”“保健品”,他睡在床上,坐在屋裏屋外的凳子上,隻要清醒過來就罵。肖仁清患青光眼病,襄樊的眼科專家誤診為老年性白內障,讓他等雙眼看不見時再行手術。等到一隻眼全看不見了,一隻眼還能分辨道路,他去另一家醫院做白內障摘除手術時,醫生告訴他患的是青光眼,失明的那隻眼永遠失明了。肖仁清為這事罵了好多年。肖仁清眼睛不好,不看電視,有時用放大鏡看書報。他主要靠他那尺餘長的半導體收音機收聽新聞和文藝節目,各種仙丹妙藥的廣告也是從收音機裏聽來的。肖仁清一般都是聽湖北、河南的省台,中央台也聽。實指望吃廣告藥、保健品能長命百歲,現如今才知道他信任的國家電台廣告的“妙藥”都不適合他,是他媽要他肖仁清老命的催命鬼啊!媽的B,什麽世道!……
肖春皓打著礦燈來到父親床邊,彎腰安慰他“伯,好好睡吧。你按時吃螞蟻膠囊,按時吃飯吃菜,慢慢會好起來的。”
肖仁清眨了眨眼,不清不白地“啊”了一聲。
肖春皓走了不久,汪琪拉亮日光燈起床來到後邊,把熟睡的女兒抱回她的臥室床上放好。女兒睡在她身邊她才放心。側躺著,望著女兒心裏說:女兒,是你那可惡的爸爸逼我打你的,媽媽對不起你。
45、快樂
老袁在醫院12病房裏左等右等等不來做伴的肖春皓,在惴惴不安中抱著老伴睡去。老袁和老伴夫婦倆都是大個頭,塊頭又肥又大。老袁因為老伴生病,奔上跑下,睡不安吃不好。不要說今天黑遼飯沒吃,中午那頓飯也吃不下,早飯隻吃了兩根油條。在睡夢裏,走馬燈似地夢見他叱吒風雲的、輝煌的青年時期。中共建國後,不到二十歲的老袁是那個時期的積極分子,鬥地主,追土匪,“三反五反”、合作化運動,老袁走在最前麵,老袁給當時的棗陽縣縣長做過一段勤務員。後來老袁進了稅務局,一次大病後就轉到供銷社工作,文化大革命打派仗,老袁豈能落後?頭腦簡單、易衝動的老袁跟肖仁清一樣,一向是團體中的反對派,常跟當權派提意見,甚至罵娘,所以老袁和肖仁清一樣永遠當不了官兒,入不了黨。即將退休的前幾年,他跟供銷社主要領導劉主任劉世海因他堅持工作原則而發生衝突,被停職檢查。老袁幹不成他心愛的安全幹部一職了,還停發了一個月工資,老袁和老伴王書芳萬箭穿心般地求肖春皓直接跟市供銷社領導反映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打擊。恢複工作後,老袁落下了每晚深夜在熟睡中突然大吼大叫的毛病,這毛病一直到他死都沒有好。
老袁退休以後的日子更孤單,更不好過。最使他難過的就是老伴的病纏死人。老袁最怕的就是老伴的病。還有令老袁想不通的,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到老了,無兒無女,無依無靠,靠他一月幾百元的退休金和兩畝多田地的收入過日子,如果老伴不生病,按內地的消費水平還行。最讓老袁怕的就是老伴的病,花光他所有的退休金也不夠住醫院啊。好在肖春皓救救急、幫了忙,上門送醫送藥,方便、便宜,甚至藥品比進價還低賠錢給他們用,服務費免收,這樣才讓王書芳的生命延續了一年又一年。現在,老袁想,看來王書芳的命懸了。
一想到老伴可能命有不保,老袁就有天蹋地陷、末日降臨之感。和王書芳打打鬧鬧四十多年,真要和相依為命的老婆訣別,老袁就感到心驚肉跳,一千個一萬個承受不了。
老袁在驚恐萬狀中醒來,額頭上滿是汗。空肚子咕咕嚕嚕叫。借助昏黃的低瓦數的小燈泡,老袁看到老伴隻是閉著眼昏睡。醫生說今天的吊瓶打完了,不用再打了。看到王書芳這副樣子老袁就心裏發毛,趕緊起床穿鞋出門,到一樓住院部門口看看肖春皓來沒有。
站不住,兩腿打顫,就坐到住院部門口側的排椅上。醫生、護士和病人們都睡了,這裏安靜極了。黑夜裏越是安靜,老袁越發感到寂寞和恐懼。老袁想到下世的老姐姐生的一窩孩子,都在一條街上住,各有各的事,怎麽好意思找他們給自己做伴?由於老袁性子暴脾氣壞,外甥們對他都言語不多,過繼給自己做兒子的那個外甥鬧得二十多年不說話來往。在七個外甥中,唯有小他幾歲的大外甥和最小的外甥跟他親近一些。但,外甥們不懂醫療,又各忙各的,怎好使喚他們?過繼做兒子的外甥生的兒子、老袁和老伴伺候的大孫子衛校畢業後到醫院幹了兩年,停薪留職去經濟發達的深圳打工去了,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為防老養老,老袁和王書芳多年前就在做準備,幾招失敗後,又想讓肖春皓的前妻陳四頂他的職,後來又打算讓肖春皓離婚後再娶的汪琪接他的班,最終讓大孫兒媳婦搶了先機,成為供銷社一名職工。供銷社已被一幫敗家子們吃砰喝砰,手續辦好還沒等大孫兒媳婦上班就無班可上啦。老袁和老伴還不死心,想千方設百計要套住肖春皓這棵救命的稻草。不久,王書芳在病苦中想出讓弟弟的女兒嫁給肖春皓的二侄子肖平的妙計。肖平那幾年在肖春皓的藥店當學徒兼幫忙售藥。鄉下的弟弟弟媳自然高興,遠在廣東打工的侄女還寄回玉照讓肖平看。王書芳十七歲的侄女身穿連衣長裙,在荷花背景下拍攝的這張四寸照片亭亭玉立,清純可愛。但是肖平看後笑笑,就是不點頭也不搖頭。說媒的事一拖就拖下來,後來肖平離店到外打工,談了一個廣西靈川女子並在女方家結婚安家,老袁和王書芳隻好認命,歎口長氣,隻好走一步算一步啦。
老兩口在風燭殘年的日子裏,不停地使喚非親非故的同事肖春皓,心裏邊覺得於心不忍。不使喚肖春皓這外免費為他們提供醫療服務的醫生,那可怎麽辦?不使喚肖春皓,不接受肖春皓的服務,就等於拒絕生存下去的希望。這不是信口瞎扯,這是嚴酷的現實。當然,如果老袁退休金每月數千,如果跟毛澤東時代國家幹部職工和他們的家屬醫藥費可以報銷和報銷一部分,狀況就不是這般糟。老袁想,如果他跟著錢縣長幹下去,如果在縣稅務局幹下去……如果,太多的如果,隻要是不轉入供銷社,他的老年光景肯定是另一番狀況。改革開放,把國有企業集體企業職工的鐵飯碗砸得稀巴爛,把老袁砸得到晚年好恓惶啊,還不如一個生活一般的農民!
坐在住院部一樓門內牆邊排椅上的老袁淒涼地想著往事,又饑又怕中煎熬過2007年7月中旬這個深夜的每一分每一鈔。對於未來該怎麽過,老袁簡直不敢想像。
有一兩隻夜蚊子貼到老袁的腳脖子上,撅著屁股美美地吮血。夜蚊子也許想所叮的這個人大概是個不知疼癢的傻子吧,不然怎麽不動一動呢?又有兩隻夜蚊子落到老袁脖子上叮咬,老袁僅僅慢慢地抬起手去趕了一下。
老袁在盼星星盼月亮中盼來了肖春皓。依老袁的脾氣,要吼上肖春皓兩句解解氣。這種火氣僅僅在老袁心頭閃了閃就無聲地熄滅掉。不是從前,不是從前他身強體壯、老伴也沒有病,不需要任何人幫扶。肖春皓能夠兌現諾言來醫院陪伴兩個老人,盡管拖延得時間長,已經夠意思啦。退休前在職時他可以隨便請一個同事給他幹點兒私活兒,比如農忙時割麥插秧。現如今一個垂暮老人,一再使喚非親非故的一個同事這個同事總是有求必應,唉唉唉,真是上一輩子的積德啊,總算有一個最親的人。
老袁激動得流下淚來。
肖春皓一手提著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一大瓷碗麵條,一手打著雪亮的礦燈走進寬大的院子,走進住院部一樓門口,第一眼就看到了無精打采坐那裏的老袁。
老袁聽到叫聲才知道來人是誰,使勁想站起來,腿腳有點不聽使喚,第三次努力才站起身,隻是感到腿有千斤沉,還微微有點兒哆嗦。
肖春皓眼尖,發現了這一點,放下籃子,急步走上前扶住老袁坐下,又回頭端起大瓷碗送到老袁跟前說:“這麵條你喝它,涼的,不過大熱天也不怕。”
老袁二話不說,也不要筷子,張開大口狼吞虎咽,不到一分鍾就要喝完有湯水的麵條。老袁突然想到老伴一天沒吃飯了,留一點給老伴看老伴能不能吃下。
老袁出了一身大汗。他端著碗的雙手放到大腿上。
老袁的不雅吃相肖春皓見得多。他人高馬大,吃飯說話的嘴也大,大碗酒一飲而盡,一碗麵條一碗稀粥三口五口就吞下肚子是常事。
肖春皓說:“袁叔你一定要每頓吃飯,上了年紀更要注意身體。你不該當我的麵說吃啦。”
老袁心裏說,在你家你吃晚飯叫我也吃,我不餓、吃不進。但他顧不上說這些,憋了半晌憋出一陣哭泣。他哭著說:“夥計,你袁叔王姨我們老啦,二十來年你幫我們數不清的忙,我們拿不出什麽幫你一點兒,還欠你幾千塊還不上,我心裏不好受哇……”
肖春皓站在老袁跟前,雖一米七二的個頭,體質瘦削,與身高一米八以上、個頭魁偉的老袁相比有天壤之別。
肖春皓挨著老袁坐下,一手輕拍著老袁背部安慰說:“袁叔,話不能這樣講。你和王姨對我幫不上多少忙,但你對我們國家的建設有大貢獻!你積極參加合作化運動、全力清剿鄂西北的土匪,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是有功之臣!盡管你一直沒能入黨,但你長期作為反對派,跟我父親一樣,清廉、正派。再說啦,你怎麽能說沒有幫我一點忙呢?你家那棵石榴樹每年結的石榴,我吃了多少個?記得有一次我和陳四鬧矛盾,陳四的哥哥要打我,你當場衝上去堅決阻止。陳四父親遭人打,我請你協助追打手,你半夜起床。還有,一次陳四不辭而別,我怕她想不開尋短見,我請上你到棗陽等地查找。袁叔,你不要覺得虧欠我太多,我給你和王姨能幫上一些忙,是我的福氣!我給別人每幫上一次忙,以前我有記日記的愛好,就在日記裏記下,還記下做好事的次數,百次、千次、萬次。說直白一點我是學雷鋒,說俗一點是積善積德。我上小學、初中,學校用毛澤東思想教育我們,用英雄人物教育我們,袁叔,不怕你笑話,我把做好人好事當作光榮和快樂。所以說你不要感到虧欠我太多!毛主席說不學無術的人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對他人都無所幫助。我學了一點醫療技術能夠在王姨需要的時候作點兒貢獻,讓我太快樂啦!我借給你的四千多塊錢給王姨治病,你沒有能力還,我早說過不要啦,不要再提它。我能夠對你,對革命的功臣獻一點愛心,我格外快樂!袁叔,我平日裏不想講不願講這些。”
肖春皓說完,取下手腕上纏的濕毛巾給老袁擦臉上的淚。
“袁叔,把麵條吃完。”
“留下一點看你王姨吃不吃。”
46、你走了,我跟你一路去
肖春皓扶起王書芳上身,老袁端著大瓷碗往病人嘴裏喂麵。已涼的麵條裏加了一點開水。王書芳隻喝了兩口就微微搖頭不吃。剩下的點老袁一大口給吞下。
老袁感到一碗麵條吃下去讓他好受多了。他緊挨著王書芳睡下,肖春皓就在這張床的另一頭側身躺床邊上,如果仰睡另一半身子要懸空。
第12病室隻放一張比普通床大一些的木板床。老袁和老伴塊頭大,睡他們兩個勉強湊和,肖春皓再瘦削單薄擠上床也很艱難。
進入睡夢前,肖春皓接到黑非洲王律師、合眾人壽公司棗陽分公司的沈燕老師以及二級殘疾人杜誠信的短信。王律師在棗陽租住的小屋裏熱得睡不著,就跟他發短信聊天,說他遇到一個在酒店上班的小媳婦,幾番接觸小媳婦就同意和他上床啦。沈燕說她很憂傷,到深夜十二點多啦,還無法入睡。杜誠信說他兩腿之間的小弟弟越來越不行啦,讓肖哥給他想想辦法治一治,看能不能讓它翹起來。
肖春皓知道他的老友王律師下麵的家夥碩大,生理需求強,一天不談女人就心裏發癢,就回短信:“你好運!那小媳婦喜歡你?”
王律師馬上回複:“什麽喜歡不喜歡,吃兩頓飯就跟你上。”
肖春皓回複沈燕:“我在新市醫院給病人做伴,快要睡了。聰明、漂亮也堅強的你一定會漸漸好起來。親愛的人,睡吧,緊握手。”上午在棗陽分別時,他們緊握著手,爾後擁抱著。好久才分開,他用手拭去沈燕的淚說:“你很優秀,我愛你!”沈燕悽然一笑,說:“是嗎?我真的很優秀嗎?”她輕輕搖搖頭,注視著肖春皓上了一輛出租車向車站駛去。
沈燕馬上回複的短信是一串省略號。
肖春皓回複杜誠信:“不求急,慢慢來。”
對王書芳的病,肖春皓想醫院的專業醫生比他更具有臨床經驗,能夠輕鬆地解決老人的感冒發燒病。肖春皓也明白,老人免疫力低下,經常不斷發燒,不是好事情,用藥稍有不當就可能導致老人生命終結。王書芳老人的病三分治,七分養,可是誰去好好養她?憑毫無護理營養知識的老袁,根本不行。肖春皓焦慮地想:怎麽辦?怎麽辦?就王姨的病來說,首先要對症用藥,待病情穩定後,要用提高免疫力的藥物,比如注射人體免疫球蛋白,有一部分人適應。再者可以同時用增強免疫力的保健食品比較安全可能,適應人群比率更高。可是王姨沒有錢,吃不起,肖春皓這段時間也沒有這個能力買給她食用。肖春皓想,他拒絕了沈燕給他的一萬元代理費,現在看來應該要兩千給王姨作醫藥和保健食品來救王姨的命。
讓肖春皓想不到的是,醫生的一支安乃近注射液很快結束了王姨的老命。
大約深夜淩晨兩點,沉沉睡去的肖春皓被老袁的哭喊聲弄醒,隻聽老袁用低低的聲音哭喊道:“王書芳,王書芳,你要是走啦我也跟你一路走啊。你要死啦,留下我一個多孤單,活著還有啥味兒啊……”
肖春皓坐起來,輕聲說:“袁叔,袁叔你別哭喊,王姨聽著心裏更不安。”
老袁在昏黃的燈光裏一把將鼻涕甩掉,停止了哭喊。
肖春皓下床從床頭邊的小茶幾上拿一張衛生紙遞過去。
肖春皓再一次醒來,是老袁把他叫醒的。
老袁在床那頭坐起來說:“春皓,春皓!”
肖春皓迷裏八瞪的,問:“袁叔,你喊啥?”
老袁說:“你起來看看你王姨,你王姨咋不出氣了呢?”
肖春皓連忙起來用一隻耳朵貼到王書芳鼻子邊,聽到王書芳細微均勻的呼吸聲,再去把脈,脈速每分鍾搏動八十四次說明還有些發燒,其他正常。肖春皓說:“袁叔,王姨正常,就是還有點兒低燒。”
肖春皓再次醒來,隻見老袁叫來值班醫生給王書芳拿體溫計測試體溫。過了一會兒,隻見當班醫生拿著體溫湊到燈泡下看著,喃喃自語著:“白天打了幾組點滴,燒已退了,咋又燒起來了呢?”
老袁問:“體溫多少?”
當班醫生說:“三十八。”
老袁忙說:“趕緊得打針,不能再燒起來了。”
當班醫生說:“該打的針都打了,打啥藥呢?先打一支安乃近吧,先退退燒,天亮再打吊瓶。”
47、權作是你兒子吧
第二天傍晚,老袁的大外甥老曹親自到藥店找到肖春皓,吐一口煙霧說:“春皓老表,我舅母快不中啦,我小舅叫你去看看,看還能不能救救!”
老曹——曹光地比他小舅老袁小八歲,從小跟老袁在一起耍大,走得近,有感情,老曹退休二年啦,他原來在邢川水理處上班。老曹經常到小舅袁明金家喝酒,他愛喝酒,老袁酒癮也大,舅甥倆還是酒友。老曹多一頭嗜好,還愛吸煙。老袁隻愛酒不抽煙。老曹大個頭,身板單薄顯得細高。
肖春皓正在看《家庭醫生報》,坐在店內門口。他天一亮就從醫院回來,忙了一天,想著晚飯後到醫院去,繼續給老袁王書芳做伴。怎麽說不行就不行呢?他還在想如何給王姨籌點兒救命錢,已經拒絕了沈燕給的代理費,不好意思再開口要;他想等先於他從山西代縣回來的朋友林勝按約定給他代理費後,可以抽出一部分款,但要跟汪琪商量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同意。他站起來,把報紙放到櫃台上,驚訝地說:“不住在醫院嗎?咋回事?”
老曹不緊不慢地吐一口煙霧說:“剛才已經回家啦,我舅母住不成醫院啦。醫生說病危,轉院!聽我小舅說昨夜當班醫生打了一針安乃近,天亮後就不斷出虛汗。上午掛了針,還是止不住汗。從中午開始我舅母就張著嘴喘,醫生看了說病危,要求轉院。”
轉院?轉到棗陽啊,怎麽轉到老袁又小又黑又破的土牆瓦房裏呢?肖春皓想,一是病情重沒有多少生還的希望,二是老袁手裏沒錢!
肖春皓呆呆地站那裏半晌,心裏慨歎:王姨闖不過這一關啦!
站店門口抽煙的老曹慢悠悠地說:“老表,你看你去不去,作最後的努力,救救我舅母。”
肖春皓麵無表情地望著曹光地。曹光地是老袁的大外甥,還是他大伯的二女子丈夫的姐夫,就是說是肖春皓堂姐夫的姐夫,他們有這一層親威關係。肖春皓說:“光地老表,你應該去請醫院的醫生才對啊。”
老曹說:“請啦,請不動。都不叫我舅母住了,還能到家裏出診?躲還來不及呢!你說,去不去?這是我小舅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我們不能看著我舅母就這樣躺在家裏床上張著嘴喘著死去。”
肖春皓憂鬱地說:“光地老表,王姨應該在醫院搶救,無論她有沒有生的希望。袁叔和你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是你知道,我沒有醫生資質沒有執業許可,袁叔的脾性你知道,萬一我救不活王姨,他要鬧我怎麽辦?”
老曹把煙屁股用力往地上一扔,用腳使勁兒踩上,生氣地說:“春皓老表你說哪裏去了?我小舅脾氣再壞,他要敢鬧你,說個不中聽的話,我就不答應他!”說完,用勁咳嗽一聲,把一口濃痰吐到門外。
王書芳老人住了兩天醫院,她走著去,現在被院方宣告病危,再三要求轉院,無奈,家屬安排人把她抬回家,放到她睡了幾十年的老式大木床上。
老人是地主子女,舊社會沒有受苦;老袁和結發妻子離婚後娶了她。一生她隻有老袁一個男人。在生產隊,她極少參加生產勞動,有丈夫的工資養著。一生未生育的她,即將走完她和丈夫打打鬧鬧的一生。丈夫愛她,年輕時愛她的方式就是打她,罵她,氣她。到了老年,愛她的丈夫一直傾其所有救治她,不再打她,罵她,氣她。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時興自由,為了治病保命,堂屋貼毛主席像的地方掛上了大紅十字架。主,沒有睜開眼憐憫她一下,醫院的醫生們沒有發揚白求恩精神救治她到最後一刻。
肖春皓拖著沉重的兩腿艱難地來到她的床前。
市場經濟形勢下,似乎一切都是以經濟利益為導向的,肖春皓跟這樣的老病人提供義務醫療服務,沒有賺到他們錢不說,體力上消耗太多也有些吃不消。他抱著老黃曆看,反複讀毛澤東的書,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豔陽天》和《金光大道》,讀《那片米黃色的房子》……
肖春皓內心裏明白,感冒發燒的王姨就要死在感冒上啦。確切地說,那一針2毫升的安乃近針是王姨的催命鬼。一個體質虛弱的老人,重用解表發散藥,大汗不止,致其亡陽、虛脫、休克而死啊。醫院沒有全力搶救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怕“二杆子”脾氣的老袁“大鬧天宮”。有一年,醫院給王書芳用上自製的不合格大輸液,導致病人熱原反應險些送命,事後院方領教了老袁用文化大革命那一套猛批猛吼,斥責院方草菅人命。院長心虛地說:“是局裏壓下來的。”魁偉的老袁大手一拍辦公桌,聲如洪鍾般吼:“局裏壓刀子叫你們殺人,你們也殺人?真的市場經濟隻講錢不講為人民服務啦?毛澤東思想不要啦?”院長啞口無語。現在王書芳病危,院方怕死在醫院老袁又找麻煩,隻有催老袁轉院是他們化險為夷的上上之策。
父親肖仁清、母親董澤雲、供銷社的老同誌魏德學等就一再警告肖春皓:少給王書芳治病,小心二杆子老袁找你麻煩。他們說得多,不由肖春皓不為自己的安全想一想。但每一次僅僅是想想,還能怎樣?就是一個火坑肖春皓也不得不跳。
他能看著王姨大張著嘴漸漸死去?
他診脈時,看到王書芳老人大張著嘴呼吸,滿臉是汗,雙眼緊閉。大汗之陽,心衰。那一針可惡的安乃近注射液啊?他檢查後對曹光地說,王姨不行了,讓我試試吧。他返回店裏用大量生脈針配到400毫升的大輔液裏,再到床邊紮針時,他讓曹光地去醫院喊護士來幫忙作靜脈穿刺,王姨針打的多,又胖,手上、胳膊上、腳上的靜脈管不好找。曹光地去了半小時,喊不來一個護士。肖春皓脫掉鞋跪到王書芳身邊,在腳上紮,紮不上。王姨老在病床上滾,長時間不洗腳,腳上積一層厚厚的黑灰,又酸又臭。在手上紮,紮不上,紮得王書芳一縮手。
肖春皓望著王書芳,趴在她耳邊說:“王姨,王姨,我是春皓,春皓給你紮針,想讓你快點兒好。”
仰躺著的王書芳馬上湧出淚水。淚,順著兩鬢滾下。王書芳老人馬上抬起那隻沒有綁橡膠帶紮針的手拭去淚水。
在床邊給肖春皓打著礦燈、王書芳的弟媳婦“老蠻子”看到了,說:“我姐哭啦,還知道哭。”
肖春皓跪床上趴著艱難地紮著,一身汗接一身汗。他心裏說,王姨啊,我權作是你兒子吧,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