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
從行李箱見出一件寬大的工裝外套套在身上,把頭發利落的紮了一個馬尾,在弟弟的監督下穿了雪地靴,出門之前按照約定給東少打了一個電話。
他大概在睡覺,聲音軟軟的,提醒我注意安全。
醫院坐落在城郊,是室內一家大型醫院的分院,性質已經算是療養院,環境清幽設施完善,住在裏麵的都是上流階層的人。
在和醫護人員溝通過之後,護士徑直把我們帶到了我爸所在的病房。
重症監護室裏有24小時的看護,此時做完手術已經過了10個小時,我爸依然沒有清醒的跡象。
我站在門口,隔著門上的毛玻璃隱約看得到病房裏麵的輪廓,我想象著床上躺著的我爸是什麽樣子,可到最後連記憶中那張臉都已經在變的模糊。
“姐?”弟弟環著我的肩膀,關切的叫了我一聲。
“沒事。”我把手按到了門把手上,沒來得及深呼一口氣就已經打開了門。
病房內的護士見有家屬來了,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簡單的說了一下病人的情況。
麻藥的效用早就過了,我從那考慮家屬情緒,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的委婉安慰中,還是聽出了情況有多糟糕。
手術雖然進行的十分順利,可是術後的恢複卻在主刀醫師的意料之外,包括10個小時之後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
幾根不知道用途的管子把淡黃色的營養液從他手背突出的血管,輸送到身體,讓他的生命得以在這種沉寂的狀態下得以延續。
病床上躺著的男人麵色枯槁蠟黃,消瘦的顴骨突出,幾次化療下來已經沒有一根頭發。
寬大的病號服幾乎是罩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露在外麵的半截手臂已經是皮包骨頭。凸起的寬大腕骨清晰可見。
明明隻是五十幾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已經幾近古稀。
我鼻子一酸,如果不是旁邊機器對生命跡象的檢測提醒我他還活著,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我爸還是呼吸著的。
我感覺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鉛一樣重,無論如何都挪不動半步。
離開病房的護士路過時還在問我是不是還好,我嗓子咕噥一聲,弟弟搶先替我回答了沒事。
房間門一關,裏麵就隻剩下我們三個了。
多少年沒有同時共處一室,沒想到再次重聚竟然是在我爸沒有意識的情況下。
我眼眶有點熱,深深地喘了一口已經顫抖的氣息,帶著藥味和細微血腥味的空氣被我吸到胸腔。
“你說,他還會醒來嗎?”我目不轉睛的看著病床上那張陌生的臉,低低的問。
弟弟把我扶到一旁的軟椅上坐下,讓我別說傻話。
機械的滴滴聲成了病房裏唯一的聲源,糅合了沉默的節奏,把整個房間襯托的更加安靜。
這安靜有點讓人透不過氣。
弟弟安頓好我之後,去見了父親的主治醫生溝通病情,而我則以語言不通被留下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聽到太過直接的話,會接受不了。
這樣也好,我有時間跟我爸說說話。
我伸出有點顫抖的冰涼手指,輕輕地摸了摸我爸的手背。
嶙峋的手背上可以清晰地看清楚筋脈,青色的血管上插著冰冷尖銳的吊針,被白色的膠帶固定住。
我握住了他的手,終於感受到了生命的溫度。
“爸?”我放低聲音輕輕喊了他一聲。
回應我的卻隻有自己耳畔的回響。
把他的手攥緊了一些,想試著讓他感受到我有點涼的溫度,哪怕一點點也好。
我說,這麽久以來以這樣的方式活著,一定很辛苦吧。
——從來沒來看過你,你難道就不想發脾氣嗎?這麽安靜的躺著不是你的性格啊。
哪怕起來罵我幾句呢,你這麽一句話都不說,我都快不敢認你了。
我現在也有了寶寶了,再過幾個月就當媽媽了。
這孩子還要叫你外公呢。
你現在不喝酒了,脾氣應該也會像原來一樣好吧,偶爾給這孩子講講故事也挺好的啊。
我不怪你了,那你呢,你還生我的氣嗎?
還是你知道我要來,才鬧別扭不肯醒過來?
臉上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淌了下來,我眨眨眼睛趕走了模糊的視線,想把他看的清晰一點。
好希望他能再健健康康的多活幾年,不過我也清楚的知道,這次大概真的是不行了。
——好歹給我一個說再見的機會吧,這輩子父女一場。
我被再度安靜下來的空氣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低下頭把額頭抵在他的手臂上,眼角溫熱。
幾次進出的喘息過後,我感覺到鼻子的酸澀漸漸緩解,我閉著眼睛,腦子陷入一片混沌,一時間竟然分不出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我真的握著我爸的手。
就在這時,在空靈的虛幻中,我好像感受到了手掌裏的一下微不可察的騷動。
我背脊一頓,激靈一下坐直了身體,激動無比的看著那張依然毫無生氣的臉。
——爸……你是,醒了嗎?
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我看著他枯槁的手指和幹癟的指甲,明明還在昏迷中,卻已經把我冰涼的手捂得回暖。
——你就不想睜開眼睛看看我嗎?看看這麽久沒見,我變漂亮了沒有。
看看你還沒出世的小外孫。
一陣沉寂過後,機器的滴滴聲明顯改變了頻率,在確切的感受到了我爸指尖輕微的顫動之後,我急促驚慌的按下了呼叫鈴。
醫護人員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弟弟和主治醫生也緊接著出現在了病房裏。
“爸動了。”我語無倫次的看著身後的弟弟,眼圈通紅。
他抿著嘴唇往床上看了一眼,站在我旁邊讓我有一個地方可以依靠。
主治醫師調試了設備,做了一係列生命體征的檢查之後,緊張的表情鬆了鬆。
我爸的手指又動了動,這次幅度大的肉眼可見,弟弟也看到了,眼睛裏激動地閃光,握著我肩膀的手明顯收緊了不少。
在我們的注視下,我爸的眼睛終於有了動作的跡象,緊緊閉著的眼皮緩緩抬起,一時難以適應室內的光線,又重新閉起。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感覺到眼淚從指縫中滾滾滑落。
醒了,醒了嗎?
太好了。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很明顯的在圍著他的一眾穿著白色大褂的醫護人員中找尋了半天,然後沒找到目標似的緩緩移開。
接著我就看到了他帶著幾分期待飄過來的孱弱目光。
我和弟弟站在原地,不期感受到了他停在我身上的視線。
然後這視線就再沒移開過。
不管旁邊的主治醫師說什麽,做什麽,他都始終以這種眼神看我,光是看我似乎就花光了所有力氣。
在得到醫生的許可之後,我緩緩走近。
“爸……”我聲音顫抖著叫了他。
我爸嘴角動了動,發出了我無法辨別的聲音,很輕很小,雖然已經用上了他此時的所有力氣。
“什麽?”
我俯身把耳朵貼到他嘴邊聽他說話。
“……漂,漂亮了。”
眼淚在不願呆在眼眶裏,晶瑩滾熱的一滴掉落在他滿是皺紋的額頭上,他眨眨眼睛,右手抬起一點又無力的放下,用口型告訴我,別哭。
他聽到了,我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弟弟托住我的肩膀,用手擦了擦我被眼淚潤濕的臉,
“哭什麽,不是有話要和爸說嗎。”
我爸依然在睜著疲憊無光的眼睛看我,一秒都舍不得移開。
我心裏狠狠一酸。
我不想讓這場所謂的生離死別變得那麽撕心裂肺,平靜的送他走大概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讓他舒心的事了。
醫護人員紛紛離開了,隻剩下主治醫師在門口跟弟弟交代了什麽。
“爸,難受嗎?”我握著他溫熱的手掌,扯動嘴角問道。
他陷在枕頭裏的頭動了動,“…不,不難受。”
明明說話的時候,已經痛得連呼吸都在顫抖。
“……別說話了,多聽我們說說吧。”我摩挲著他粗糙的手心,一遍一遍用指尖描摹著他掌心厚厚的老繭。
他半闔著眼睛,良久點了點頭,卻在同時從眼角滑落一顆豆大的渾濁眼淚。
我伸手幫他擦了擦,如鯁在喉。
弟弟坐在我身邊,雙手垂在膝前,低著頭,和小時候一樣的動作。
“這麽多年,把我們兩個帶大,辛苦你了。”我抹了抹不聽話的眼淚。
“爸…爸對不起你們……”
含糊沙啞的聲音從他微聳的喉間溢出,而此時我爸眼睛裏蓄滿的全部都是乞求和愧疚。
“都過去了,現在我們都好好的不是嗎。”
說什麽對不起呢,想得到原諒首先得要我怪你才行啊。
我早都不怪你了。
我爸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隻是凸起的喉結不停的滾動著,像是吞咽下了所有的淚水。
他看著我和弟弟,像是要把我們的輪廓狠狠的印在腦子裏,剩下為數不多的時間,全都用來記清我們的樣子。
“小穎…你有…有孩子了?”我爸問我。
“嗯。”我點點頭,一想到他無緣見到我的孩子,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的酸澀。
“真好啊……你們,都長大了。”
他的瞳孔像極了一塊渾濁的玻璃,眼眶因為病痛的折磨深深凹陷,隻剩下煙灰色的瞳仁偶爾反射出頭頂的白熾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