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夕陽西下,冗雜的街市終於安靜了下來。烏雲密布,夜色蒼茫,鹿州這天晚上十分詭靜。百姓們渴望看到真相,可當一個呼之欲出的事實像一陣風刮過每家每戶時,他們卻避之莫及。他們大概是因為害怕觸怒聖威所以不敢多言,又或許是本不在乎什麽真相,隻不過貪一個茶餘飯後的噱頭,待人走茶涼後自然而然的沉默起來。


  與此同時,跟鹿城截然不同的是皇宮深處,廣祿宮裏歌舞正興,被撞到的酒罍灑出一地的酒水,香醇的酒味彌滿整座宮宇,光是嗅著都能醉人。


  蒼鸞抱著一壺酒醉倒了在階梯上,閉目悠哉地哼著晏族的歌曲,仿佛在歡頌今天的勝利,又時不時發出慎人的苦笑。


  旁邊的太監看著神經恍惚的蒼鸞,無一敢上去勸酒。


  太醫匆匆從殿外跑來,絆倒似的撲通一下跪磕在蒼鸞跟前,戰戰兢兢稟報道:“陛…陛下,罪臣鬱有魚流血不止,用藥不治,恐怕,恐怕…”


  蒼鸞麵無表情地頓了一會,又飲下一斛酒,醉醺醺地指著太醫腦門警告道:“甭說那套沒用的,救不活太醫院全去陪葬。”


  太醫豆大的汗珠從額角顫落,應了一聲後惶惶地跑了出去。


  蒼鸞看一眼身旁的太監,問道:“刑場上那個直呼‘帝星隕落’的老頭?”


  太監畏懼道:“死了,沒人知道。”


  蒼鸞滿意地點了點頭,揉著眉頭道:“把太史令叫來。”


  太監:“是。”


  蒼鸞重新躺下身子,美妙的旋律噪得他心煩,本以為歌舞能助興才苦中作樂,想不到卻越聽越苦。他終於忍不住,氣衝衝地一腳踢開酒罍,大吼道:“滾!”


  歌舞姬嚇得停止了演奏,慌忙地退了下去。


  “莫倚樓呢!”


  太監:“還被關在天牢。”


  “天牢?”蒼鸞似乎忘記了。


  太監:“跪在牢裏一天了,沒停歇過。”


  蒼鸞揉了揉太陽穴,醒了醒腦,才想起來昨天把他關了進去,可並沒有罰他跪著,問道:“朕罰他跪了?”


  太監:“莫大人自己跪的。”


  “叫來。”


  大臣們阿諛奉承的話太假,蒼鸞願意聽莫倚樓的想法。莫倚樓不問政事,骨子裏幹淨,能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一個客客觀觀的事實,能明明白白告訴自己現在是怎麽一副挫敗的模樣。或許一個普通的勇敢的宮女就能告訴他實事,他卻唯獨想聽這些話從莫倚樓嘴裏說出。


  片刻之後莫倚樓被帶到,來不及洗沐,身上還帶著牢裏的黴氣。他憔悴的麵容帶著傷愁,恭恭敬敬地跪下,語氣含著一絲冷漠,說道:“罪臣莫倚樓拜見陛下。”


  “跪著?嗬嗬…”


  蒼鸞近乎病態的低聲自語,走到莫倚樓身旁,質問:“你的語氣,也看不起朕?”


  “臣不敢。”莫倚樓不敢仰視他。


  蒼鸞躬下身,抬起莫倚樓的下巴,冷暴道:“看著朕的眼睛老實回答,朕有什麽做得不對!他鬱有魚不該死嗎,朕還免了他死罪!”


  “陛下——錯了。”莫倚樓濕潤的淚眼看著蒼鸞,一字一頓說得清清楚楚。他在獄裏長跪不起不是埋怨蒼鸞,而是想為蒼鸞贖孽。


  蒼鸞擰著莫倚樓下巴的手的力度不禁加劇,幽怨道:“朕怎麽錯了?”


  “陛下錯在相信了傳言,卻又留他活口。”


  “怎說?”


  莫倚樓哽咽著,雙眸裏含著恐懼:“如果陛下不相信鬱有魚是天命,何須忌憚他,如果陛下相信他是天命,為何不斷了這個天命而讓他苟延殘喘的活著。沒有陛下步步相逼,他怎會當上北僚王,倘若哪一天他當真成了君王,豈不是陛下的成全?”


  “哈哈,”蒼鸞撂手推開莫倚樓,瘋子一樣的慘笑著,“朕已經斷了這個天命,他已是個廢人,拿什麽跟朕比!”


  莫倚樓絕望地閉了雙眼:“陛下應該讓他有尊嚴的死。”


  “讓他死?”蒼鸞諷刺道,“你不僅長得像女人更有婦人之仁,他死了,朕贏給誰看?”


  莫倚樓被蒼鸞擊中了痛心之處,原來自己在他眼裏竟是一介女流。莫倚樓傷痛得一口氣怒喝:“枉陛下為天子卻是婦人之見,難道陛下打江山竟是為了跟他置氣!”


  莫倚樓一語中的,蒼鸞怒從中來,又憎又氣地狠狠踹了他幾腳,莫倚樓蜷縮著吐出血來。


  太史一聽皇帝傳召便緊張趕來,磕頭道:“臣拜見陛下。”


  蒼鸞召他之前,他還在猶豫著該不該前來稟報,這會恐怕是不得不報了。


  蒼鸞放過莫倚樓,拍了拍手轉向問太史:“今天市井上有老頭嚷嚷‘帝星隕落’,你夜觀天象,可有發現異變?”


  “變…變了,”太史惴惴不安道,“帝星降隕,周星浮動,主天下大亂!”


  蒼鸞吐了口卡在心頭的氣,冷笑了起來:“哼哼,如此說來他真的完了。”


  太史重重地磕了一記響頭,悲愴道:“陛下!您才是帝星啊!”


  “朕?”蒼鸞錯愕地退了幾步,以為自己聽錯,“他是宸王,宸星乃帝星,隕落的是他!與朕何幹?”


  “宸——屋宇也,指帝王居所,本無帝王之意,自古帝星唯有紫微,紫微與宸相依相生,唇亡齒寒。陛下,您才是紫微星!”


  “不可能,不可能!”蒼鸞雙目發愣,拽住了太史的衣領使勁搖撼,“‘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北辰明明指帝王,指他!”


  “居其所,居其所!”太史努力理解道,“世人誤解了宸的原意,引申成了紫微,殊不知宸本意就僅僅是指紫微的位置。陛下傷了鬱有魚,實在是自損國體啊!”


  “那你為何不早告之朕!”


  “此前天相並無顯示,即便天下人皆認他為宸,臣也不曾相信,直到陛下處置了他,紫微星蔽,臣…後悔已晚!”


  莫倚樓艱難地撐起了身子,聯想從前,亦是後知後覺。“當年陛下打下江山,現在看來,關鍵不是得到了封淡淼,而是得到了宸王。”


  “一派胡言,退下!”


  蒼鸞朝太史怒吼,他不相信玄虛之說,他堅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如莫倚樓所說的那樣,自己因為信了傳言,以為有魚會竊奪自己的江山,硬把他逼到了絕路也同時斷了自己的後路。到頭來,有魚的天命竟是一場笑話,而自己就是這個笑話最大的製造者。


  “哈哈…哈哈…”


  蒼鸞踉踉蹌蹌地走出大殿,一邊瘋笑著一邊下命令道:“把當初咬文嚼字、吹捧鬱有魚是宸星降世的老頭抓回來,五馬分屍!”


  侍衛:“是。”


  過了兩天,蒼鸞的情緒終於恢複正常,重拾起帝王風範,坐上轎輦來到天牢。


  天牢裏,在太醫小心謹慎地搶救下,有魚的傷口終於開始愈合,氣息也平穩了好些,太醫們鬆了口氣,細心地為有魚料理傷口。


  見蒼鸞進來,太醫下跪欣慰道:“陛下,鬱有魚已無生命之危。”


  蒼鸞是一個矛盾體,有魚命垂一線時他堪憂不安,而有魚無死亡之患時又毫不憐憫。“潑醒他。”


  “這…”太醫欲言又止,隻得惟命是從,將一波冷水潑了上去。


  有魚被嗆醒,虛弱地睜開通紅的雙眼,混沌之中還以為自己死了,待知覺漸漸清晰,立馬就感受到入骨的刺痛。他不像戰士那麽剛毅堅強,立馬哭出了聲,哭得撕心裂肺,猶如杜鵑的哀鳴教聽的人發寒。


  有魚憑殘存的意識從身旁的藥箱拿出剪子,就要往喉嚨上捅。


  獄卒見狀連忙擋開,將有魚的雙手捆綁了起來。


  “風華正茂的年紀何必想不開。”蒼鸞走到有魚身旁,俯首道,“你若是聽話,也不招這苦頭吃。來人,把林氏帶進來。”


  說罷,一身囚服的林氏夫婦被押了進來,跪在蒼鸞的跟前。


  兩位老人邋邋遢遢,受盡牢獄的折磨,消瘦了許多,試問曾經衣食無憂地老人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有魚看得一陣心酸,痛苦地瞥過頭去,時至今日,他不知該如何去麵對他們。


  蒼鸞走進林池,幹淨的帝袍攀在他肩膀上,威脅道:“去,勸勸你們的好女婿,教他告訴天下人,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呸!”林夫人呸了蒼鸞一臉唾液,不屈不饒又蠻橫道,“休想拿我們來威脅有魚,你若給我一把匕首,我立即自盡,絕不會做你製衡我兒的把柄!”


  “嘖嘖嘖,林夫人好氣魄,果然有其母則有其女,林小姐秉承了你的好脾性,嫁得個如意郎君。”蒼鸞的讚辭裏帶著怒火。


  林夫人朝有魚道:“吾兒別中他的計,蒼鸞無計可施才會用這等下賤的手段。想他曾經風光無限時,可屑於用這種謀略!”


  林池畏縮著,一句話不敢說。


  “掌嘴。”蒼鸞不溫不火道。


  獄卒將林夫人拖了出去,隨之便傳來掌嘴的聲音。林池見妻子受這般欺淩,忙求蒼鸞收手:“求陛下饒恕我夫人,我來勸,我勸!”


  蒼鸞滿意地揮了手,掌摑聲停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是粗魯的怒罵——“林池你個縮頭烏龜王八蛋!”


  林池跪爬到有魚的病床前,心疼地懷抱住傷痕累累的女婿,撫了又撫,不禁老淚縱橫。“有魚啊,聽爹一句話,活著命才有機會出去。我跟你娘一把年紀了,不圖你有所功績,你妥協吧,讓我跟你娘安度晚年。”


  有魚帶著哭腔,啟口道:“我承認了他也不會放我們走,我承認了你跟娘就失去活下去的價值。”


  “朕會放你們走的。”蒼鸞肯定道。


  他是一定不會讓有魚死的,等處理完這件破事,他就要起兵去攻舒晉,他沒時間在這裏耗。但他不會真的放了有魚,而是要把有魚轉到另一處牢獄——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地方,那時有魚將如同消失於人世。


  林池連勸道:“你聽,陛下答應放我走,君無戲言,好漢不吃眼前虧。”


  若不搭上兩個老人,有魚寧可死也不向蒼鸞屈服。如今落得個人不是人的田地,早已體無完膚,尊嚴的有或沒有又有什麽不同。用自己的殘命還林稚靈一個人情,就當此生不再負她什麽。


  “我的錯,放他們走。”有魚不想再掙紮,曾以為自己能改變些什麽,現在想來是什麽都拗不過。


  林池感激地將有魚摟得更緊,有魚忽然清晰的感覺到林老爺的手指在自己肩背上劃著什麽,好像在寫著一個字。有魚有意無意地思考著林池在寫什麽,結果想象出了字體卻認不得那個字,索性無趣地閉上了生無可戀的雙眼。


  蒼鸞:“很好,明日你到朝堂上將你的罪行告訴三公九卿,史官將你的供訴記錄在案,你畫了押朕就放你們走。對了,由你老丈人將此事公之於眾。”


  有魚無動於衷,猶如一條死魚躺在砧板上等待開腸破肚。


  蒼鸞警告道:“別再跟朕使詐,普天之下沒有朕抓不回來的人。”


  死魚一動不動。


  次日早朝,有魚像麻袋一樣被拖上了大殿,對罪行供認不諱,畫了押後像麻袋一樣被拖了出去。


  蒼鸞脅迫林氏夫婦洗沐洗漱,穿上得體華麗的服飾在市集宣布有魚認罪的事實。人們絮絮叨叨的,見林氏夫婦不僅不遭連帶之罪還得如此待遇,對蒼鸞又開始感恩戴德。


  蒼鸞站在宮牆上,冷厲的雙眼盯著林氏歸鄉的背影,吩咐侍衛道:“一路跟著他們,在路經荒野沒人的時候處理掉,不得落下口舌。切記,那老嫗留不得。”


  林池畏畏縮縮的性子倒是不足畏懼,可林夫人,蒼鸞見她便聯想到林稚靈,的確是個有膽識的女人。


  侍衛:“遵命。”


  蒼鸞轉頭看向一輛漸漸離去的車輦,往南方駛去。他握緊了雙拳,掌心冒出細細的汗珠,他對有魚做下了這般惡行,不指望封淡淼日後能原諒自己。


  如果,隻是說可能,萬一哪天封淡淼攻破了鹿州掀翻了皇城,他也絕不會讓他如願以償的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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