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宸王犯了什麽罪?”


  “榜上說宸王犯了弑君大罪,聽說皇帝陛下親自主刑,這會子可有戲看了。”


  “宸王弑君?我不相信,宸王性子挺溫和的,哪敢弑君。”


  “陛下原先要殺宸王,宸王弑君怕是為了自保,如果陛下不去伐僚,何必遭這苦頭吃,按我說,陛下就是心太大…”


  “這種以下犯上的話你都敢說,活膩了吧。”


  “甭管信不信,先看宸王怎麽說?”


  百姓們看著皇家衛隊與囚車行往市口,議論紛紛。


  有魚布滿汙漬的臉看不到一點白皙的皮膚,邋遢的頭發油成一束一束,囚服破爛不堪,破口處能看到他嶙峋的瘦骨和一道道鞭痕。


  他目如死灰,抬眼看向天際,暖陽高照,他曾經喜歡陽光明媚,可如今他厭惡極了,敞亮的日光就像一麵鏡子,將他的醜態明晃晃的示於人前。他了無生趣地站在囚車上受盡別人辱罵,遊街示眾已抹殺掉他殘存的尊嚴,他不躲避,試問一個連尊嚴都沒有的人,還會忌憚什麽。


  他仰首著,一枚雞蛋砸中他的鼻頭,惱得他地閉上了雙眼。


  到了市口的刑場,侍衛將有魚驅下囚車,推上了刑台。


  有魚被迫跪在台上,台下百姓成千上萬,情緒各種各樣,有諷刺有嘲笑有憎恨有失望有疑惑…可在這千萬雙眼睛中,有魚唯獨找不到同情與理解。


  蒼鸞大步流星走到台前的坐位,灑脫地解下披風拋置一旁,然後坐下揮手示意太監宣布有魚的罪狀。蒼鸞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隻要有魚名譽盡毀,就不再是他的威脅。


  太監打開罪狀娘聲娘氣地大聲宣布:“罪臣鬱有魚心術不正,犯上作亂,潛入北僚不擇手段□□稱王,招兵買馬犯我大晏邊境,散布流言汙蔑陛下謀殺功臣。陛下念其開國有功,不忍降罪,親自入僚謀求議和,而其執迷不悟,下毒弑君,罪大惡極…罪臣鬱有魚,你可認罪?”


  人們聽完罪狀無不嫌棄,指著有魚說長道短。“這樣的人,該!”“枉陛下如此器重他,任他住皇宮又封他宸王,他還要謀反,狼心狗肺不知廉恥!”…


  有魚聽不清人們說些什麽,隻知道他們有多麽瞧不起自己。他抬頭看了蒼鸞,蒼鸞使了一個眼神,似乎在催他認罪。


  是,他是沒有什麽尊嚴,可他咽不下這口惡氣。


  “王是用來戰死的,不是用來向小人下跪的!”穆朗的惡罵環繞於耳際,告訴他,他一直都是北僚的王。


  有魚隱約聽到了一聲呐喊,遠得仿佛來自北僚,又近得像來自內心——你可忍眾叛親離、可忍北僚名譽毀於己手?這不關乎一人的榮辱,而關乎整個摯愛你的民族,你怎可如此待它。


  蒼鸞眉梢略顯急色,敲響一聲桌案,拉回有魚的神思。


  有魚心裏權衡著時勢,今昔已不同往日,蒼鸞不再有心力去對付北僚了,因為中原的事足夠他操心。一個生無可戀的人對麵頂多不過一死的結局,還有什麽可怕。


  他冷漠地諷刺道:“當時三萬晏軍兵臨北僚,一萬步兵、一萬弓箭手、七千騎兵,五十兩戰車、三十輛衝鋒車、三十輛正箱車、二十輛塞門刀車…”


  百姓見有魚開口說話,全都安靜了下來,傾耳靜聽。


  “北僚城外搭起大營恭候陛下大駕,我和大臣沒有帶一把兵器,在會議上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後來陛下來了,寒暄了幾句,喝下一杯酒就莫名中了毒,太醫說是姬草的毒,隨後指控我弑君。接著晏軍揮師伐城,七萬僚軍死傷七成,北僚城毀於一旦。兩軍議會唯恐不和,陛下持三萬兵馬我無話可說…”


  有魚的這番說辭有濃濃的火藥味,蒼鸞眉頭越皺越深,目色冰冷下來,握緊了雙拳。


  “可試問,”有魚憤怒高呼,“如果陛下誠心議和,何故帶上重型甲車,難道陛下早就知道議不和,為打一仗做足了準備?各位若是不信自可去北僚一探究竟,看那些插滿遍地的箭支和破壞的甲車是不是出自鹿州匠手。我不認罪,我之前承認,是因為我被屈打成招!”


  “鬱有魚!”蒼鸞頓時大發雷霆,重重一捶桌麵,桌案被劈殘了個角。


  蒼鸞始發覺有魚變了,變成了一個他不屑於當的小人、騙子。蒼鸞後悔已晚,狡辯道:“你死不悔改還要抹黑朕,為了提防你這個小人,朕帶重甲有何不可。”


  有魚要站起身,卻被身旁的侍衛狠狠按下去,有魚憤激道:“你可以這樣辯駁,那晏僚兵力懸殊,僚軍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我明知勝負又豈敢自掘墳墓在你酒中下毒。”


  蒼鸞冷笑起來,這個問題問得實在可笑,“僚軍有七萬兵馬,你向來不都自以為是、目空一切嗎?”


  有魚回首看向百姓:“如果你們不覺得皇帝可疑那我無話可說,可大家要清楚一點,當初我為禦史大夫,論地位不比北僚王低,我若謀權,有什麽理由舍大取小去北僚那小地方。北山狩獵時,是蒼鸞逼走我的!他就是在謀殺功臣,不論他以什麽理由,他著實殺了蒙王,又討伐酈王,你們敢說蒙王和酈王不是開國功臣嗎!他故技重施,就是要害我!他跟刑皇那個昏君有什麽區別…”


  有魚惡氣還沒吐完,就被侍衛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蒼鸞怒不可遏地走下階梯,衝上前拽住有魚的衣領,大罵:“那是因為蒙王謀反,酈王造反,你也學著他們!”


  有魚奮地起身,狠狠撞向蒼鸞的下巴,將蒼鸞撞個仰翻,侍衛當即將有魚一頓痛踢。有魚現在視死若生,侍衛那幾腳根本算不了什麽,他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液,不屈不撓道:“我哪一步不是在被動的抵抗,不是你先下令宣戰,我怎麽會成為北僚王。我若是早早成了北僚王,何故現在才公之於世,北僚就是被你逼的!你是個屠夫,殺人凶手!”


  人們議論的聲音停了下來,蒼鸞已經大怒,群眾不敢支支吾吾,他們心裏在思考,想有魚的話似乎有些道理。


  蒼鸞體察到人心不定,辯駁道:“朕中毒是事實!”


  “事實?若不問經過了什麽,那麽事實就是你打垮了北僚,事實就是你在逼我認罪!老子不認!你殺我啊,殺了我就死無對證!殺了我你就贏了你個卑鄙小人!”


  蒼鸞怒得發抖,氣鼓鼓地站起身來,雙目紅得如噴出火舌。有魚此刻的無懼再一次讓他清楚到自己的失敗。他牙齒顫抖著,細聲衝有魚說道:“很好,鬱有魚你贏了。”


  蒼鸞轉身離開刑台,身後追隨的刑吏急急問道:“陛下怎麽辦,百姓似乎…疑心陛下您了。”


  蒼鸞很想安靜下來,可呼吸無法順暢,他喘著粗氣,雙唇顫抖道:“就地…宮刑,朕要看看一個閹人怎麽贏我!”


  刑吏目瞪口呆,猶豫道:“陛下…陛下不如梟首示眾。”


  蒼鸞對有魚已束手無策,有些失了理智,報複性的牙咬切齒道:“朕說過留他的命,去勢,要去勢!”


  邢吏流了冷汗:“是…陛下。”


  蒼鸞下完令坐上轎輦,氣衝衝地回了皇宮。


  刑卒收到命令,麵麵相覷了一會,將有魚死死按在台上,拔下有魚的褲子。


  百姓們驚呼起來,看架勢不像是殺頭而要處以宮刑。可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實施宮刑的,有魚真真是觸怒了皇帝陛下。


  有魚驚恐萬狀,連踢著被禁錮的雙腿,淒慘地尖叫:“要殺要剮隨便,你們想幹什麽!”


  倘若有魚還有一點希望,那便是渴求一個正常的死刑。


  刑卒從來不可憐一個犯人,但看有魚竟然生起一絲憐憫,有心扯下袖布遮住有魚的眼睛。


  有魚的雙膝被狠狠地按住,隨後生生感到有手碰到自己的命根。若說有魚尊嚴早已是零,那麽這一刻他的尊嚴化為了負數,並且伴之而來是無垠的恐懼,他意識到那個喚作“宮刑”的刑罰,嚇得嚎嚎大哭,聲音撕裂刺耳:“啊…放開!放開我!”


  有魚混亂地抓住一個刑卒的手,狠狠地咬下去。刑卒隱忍著,不反抗是因為可憐有魚。


  身下那處手起刀落,隨著一陣勝比撕心裂肺的劇痛,有魚生生咬掉刑卒一塊肉,若不是咬了別人,那他一定會咬斷自己的舌頭。


  有魚猩紅的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仰天竭斯底裏哀嚎,通身發白,大汗淋漓,那種痛足叫人恨生。他不敢承認發生了什麽,隻是那裏如被巨石碾壓的劇痛告訴他一個不爭的事實——自己已不完整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一天,將是他畢生的噩夢。


  受了宮刑活下去的幾率不過二分之一,蒼鸞要的是有魚的殘生而不是有魚的命。看到有魚體內的血液大股大股源源不斷就出,刑卒嚇懵了,急呼道:“快拿止血藥來!”


  有魚聲嘶力竭,連淚水都含著血跡,兩眼一翻,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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