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嚴侯爵已經離開了,洛予天卻還停留在原地。
洛予天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眼波無痕。
須臾,薄唇輕啟,低聲呢喃著嚴侯爵所說的那句話——
“你會後悔的。”
洛予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手指修長白淨,手上未見半層薄繭。
這雙手,倒真是不像握劍之人的手。
年幼喪母的陰影,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洛予天的心上。
姬鈺在妖獸馴獸師和少數知情人眼中是偉大;在不明所以、被蒙蔽真相的人眼中則是叛徒。
然而,姬鈺的所作所為,落在當年六歲的洛予天眼裏,隻是不自量力的愚蠢。
姬鈺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實力與劍神抗衡,雙方力量懸殊,毫無取勝的可能,她卻還揚言要為妖獸馴獸師抱不平。殊不知她的一切作為,除了搭上自己的性命,不過是在加速妖獸馴獸師的滅亡罷了。
隻是——
如今他一心追求“自己必須強大到足以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人”的目標,卻是要建立在將自己所愛之人置身火海的代價之上。
姬鈺愚蠢,他卻可悲。
洛予天不由得嗤笑一聲,這一聲自嘲在空曠的回廊裏幽幽回蕩,最終被一陣風,吹散了。
洛予天垂眸,一雙淺色琉璃眸子裏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手掌心,忽見,右手手掌反手一翻——
覆手之間,平靜的湖麵上登時炸起一朵巨大的水花,猶如在湖麵上架起另一個湖中亭,不過轉瞬即逝,水花落地飛濺,猶如萬箭齊發,擊碎了平靜如鏡的湖麵。
洛予天冷著臉,轉身離去。
不用嚴侯爵說,洛予天也知道,即使今日萬事俱備,一切都按計劃之中進行,自己也會後悔。因為在計劃之初,洛予天算計了一切,卻沒算到自己會對顧久修動了真情。
許是顧久修百般撩撥,卻又讓他求而不得,撩著撩著,竟就撩到他心頭上。
當初聽到顧久修對他坦誠,坦言道討好他隻是逼不得已的時候;之後又被顧久修屢次三番地拒絕,不許他進一步親熱的時候;直到顧久修選擇鍾雲傾,而並非選擇他的時候……洛予天想要將顧久修囚禁起來的心情,越發強烈,強烈到他失控將顧久修囚禁起來的地步。
隻是事到如今,他也別無選擇,亦無法就此收手了。
***
這一夜。
以天為蓋地為廬,好在紅骷髏輕易支起一個結界,便能為顧久修抵擋所有風寒,還有各種蚊蟲的騷擾,對於顧久修而言,卻也並不難熬。
顧久修仰麵躺在平地上,翹著二郎腿兒看著頭頂夜空,可惜夜幕中隻掛著零零散散的幾顆星子,唯有一輪明月高掛天邊。
洛予天陪在一旁,一把大劍穩穩當當地插在地上,他背靠著劍刃而坐。
顧久修卻是當作沒有看見洛予天一樣。
顧久修晃著腿兒,臉上半點赴死的焦慮憂愁都沒見著,他自個兒欣賞了一會兒月色,閉上雙眸想要休息一會,就又聽到一陣惱人的“叮玲叮鈴”聲。
即使鈴鐺聲再清脆悅耳,聽久了照樣會厭煩,何況是夜半時分。
顧久修掀開眼皮,伸長了手一把扯走紅骷髏手頭的鈴鐺,如此用力一拉扯,還生生扯斷紅骷髏的一根小指頭。
“啪嗒——”
一截手指骨掉在地上,手裏的鈴鐺也不見了。
紅骷髏一臉犯懵地扭過頭來,“哢擦”一聲,望向顧久修,眼裏跳躍閃動的紅色鬼火之光仍未抑製下去,卻也不再猙獰可怖,不見嗜血凶殘的模樣。
顧久修將鈴鐺拆下來收入袖子裏,隻留下草戒指掛在紅骷髏脖子上,板著臉道:“你給我安靜一點,到點兒睡覺了。”
聽完顧久修的訓斥,紅骷髏委委屈屈地拉聳著腦袋,自己撿起地上的那截指骨,可憐兮兮地插回自己手上,又撥了撥胸口前的草戒指,毫無趣味。
夜色漸濃。
顧久修在地上幾次三番翻來覆去,當他意識到自己失眠的時候,更是再也睡不著了。
他掀開酸澀的眼睛,腦袋卻清醒得可以數清花草叢中蟲鳴幾聲。
“睡不著?”
一聲熟悉的嗓音輕輕響起,在蟲鳴的深夜裏,越發帶著抓撓人心的磁性。
顧久修側臉望了一眼旁邊的洛予天,隻見洛予天背靠著大劍,曲起單膝,手臂架在膝蓋上撐著額頭。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陪了顧久修半宿。
顧久修這會兒一看到洛予天的臉就心煩,很想就這一句“睡不著”繼續嘲諷洛予天,想他可是身為“即將處刑”的將死之人,洛予天還能指望他倒頭便呼呼大睡不成?
隻是,他現下也懶得開口搭理洛予天,便熟視無睹地把臉扭過去繼續看月亮。
麵對愛答不理的顧久修,洛予天似乎開始習慣了,他尋著顧久修的目光望去,隻見天際飄來幾團雲朵兒,將月亮的光輝擋去大半。
洛予天輕聲開口道:“十一年前,我陪我娘度過她人生的最後一夜。”
顧久修一聽便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話堵過去:“小爵爺你的命可真好啊,盡把晦氣帶給我們了。”
顧久修話裏的冷嘲熱諷越發得勁兒。
聞言,洛予天垂落眼眸望向顧久修,目光如月光般溫柔,對顧久修的嘲諷也未放在心上,繼續說道:“當年我六歲,修為極低,時值冬夜,我娘又是被鎖在濕冷的地牢裏。我去到那裏陪著她,自己卻是凍得直哆嗦。”
唯一與顧久修的情況不同的是,姬鈺當年被困在地牢之中,劍神封印的結界卻是在地牢外壁。
當年,經過姬侯爵的求情,劍神也可以趁機體現寬宏大量的胸懷,洛予天得以在結界中陪著他的娘親度過生命的最後一刻。
說是陪伴,其實地牢之中還有另外三名劍修,他們均是在大戰中誓死追隨姬鈺的部將。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正是因為洛予天在地牢中凍得直哆嗦,姬鈺想要給洛予天注入劍氣禦寒,不想她的劍氣竟然得以源源不斷地被洛予天吸入體內,為己所用。
見狀,身在牢獄中不見天日的姬鈺,仿佛在縫隙求生之中看到一絲希望,當即毫不猶豫地將自身修煉多年的劍氣,盡數傳給洛予天。
因母體與親生子之間有密不可分的聯係,腹中胎兒不會吸取母體的劍道修為,對於母體的劍氣也完全不起排斥反應,再者,洛予天又是出世開化的絕佳體質,當姬鈺將劍氣注入他的體內時,他的身體猶如一個無底洞,貪婪無度地汲取著姬鈺的修為,正如胎兒本能地汲取母體營養那般——
直到姬鈺體內的修為已被掏空,洛予天卻仍未覺得滿足。
劍氣單向注入的方式開始發生轉變,洛予天神誌不清,渴求力量,甚至以一股蠻橫的力量死死抓著姬鈺不放。
獄中其餘三名部將均是劍尊低階的修為,眼看著眼前這駭人的一幕,三名部將不敢貿然中斷姬鈺和洛予天之間的聯係,又為了保住姬鈺筋骨不受損,他們三人齊力將劍氣渡入姬鈺體內。三股劍氣猶如涓涓細流,以姬鈺劍尊高階修得的身體作為過渡容器,最終流入姬鈺體內的劍氣,亦盡數被洛予天吸食幹淨……
那是漫長的一夜。
想那姬鈺本是劍尊高階的修為,外加三名劍尊低階的修為,除了姬鈺那股劍氣能被洛予天毫無芥蒂地吸收幹淨,其餘三股劍氣仍需在洛予天體內慢慢磨合。雖然後者在二次傳遞過程中大打折扣,即便如此,洛予天也在六歲那年,一夜之間便獲得一步登天的強大力量。
……
洛予天想得出神。
顧久修本是不想搭理洛予天,但是洛予天說完上一句話之後便沉默了許久,久到他心裏起疙瘩,感覺十分不舒坦。
顧久修側過臉瞥了洛予天一眼,隻見洛予天正仰頭望著夜空出神,料想他應該是想起洛伯爵夫人的往事,一時陷在回憶裏。
隻是姬鈺之死,對於洛予天而言應該算不上什麽美好回憶吧。
本來,顧久修就應該趁機安慰一下思念母親的洛予天,爭取撈點好感度,但是又一想到十一年前被困在地牢中的人是姬鈺,如今“這人”卻換做是他,還是洛予天一手把他推進這個牢籠裏來的,顧久修就不禁想笑,洛予天又有什麽資格得到他的安慰。
顧久修不再多想,抬起手臂擋住眼睛,閉眼睡覺,本想硬氣一些,側身背對洛予天而睡,奈何硬邦邦的泥土地麵,側睡壓得肩膀和髖骨生疼。
這一夜,對於顧久修和洛予天而言,同樣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