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對影成三人
可是沒有人指出這是險惡的手段。
因為這裏的人皆是一般險惡,並且早以將這習以為常。
就連我的對手——作為親身經曆這險惡的當事人,也利落地抹了抹自己脖子上的鮮血,毫無怨言,竟開始和旁人一同鼓起掌來。
“能穿我脖子就能取我腦袋!”
他豪爽地笑著對我說道,臉上盡是心服口服。
“您果真是我們的絕殺!”
在場的氣氛沸騰了。
可我卻兀自心虛。
一連串曾經令我噩夢連夜的畫麵轟然再臨,又一次重映於腦海,使我的全身心都被那些永不消散之恐懼所支配。
原來脆弱的人性為了自保,是我費盡心機地將它們遺忘,可事到如今才發現那全是自欺欺人。它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隻是一直在蟄伏著,等待我將它們再度喚醒的日子。
很不幸,正是今天。
我以為我擺脫得了,可事實是我“執拗不舍”地將它們從蔚海七一直帶著來到了奧伽墨。
更糟糕的是,奧伽墨是個無比適合它們滋長的溫床!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環境,在熱烈讚美著。
揮之不去的,分不清究竟幾時對,幾時錯,殘留下一味害怕,最後隻能糊弄著表示本無對錯——皆是自己在逢場作戲。
可過往那些爆炸著的閃光燈與瘋狂喧鬧著的人潮緣何都從另一個時空向我襲來了?!
媒體!
一群的攝像頭在攝我的魂,加長了杆的麥克風懟在我臉上,長矛般鋒利。
還有後麵站在陰影中的家族。每個人都用憤怒與憎恨的目光死死盯著我,想要將我剝皮生啖……
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才逐漸發現這是一個錯覺。
沒有蜂鳴尖囂的媒體,沒有仇我不共戴天的人。
有的隻是和我一樣的清算者。
反而在慶祝。
看著軍士們全都擁了上來,我心有餘悸,妥協在迎合地喝著他們的酒,可腦海裏卻空無一物,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講到底就像是一台落後的計算機在冰冷地重複執行著最簡單的邏輯指令。
……
從他們當中脫身出來,已是寂寥的深夜。
縱使還有幾個守崗的,在像偷窺情人一般於遠處瘋狂打量著我,可總的還算是輕鬆了不少。
我咬了咬嘴唇,裝作晃晃悠悠地朝無人的地方走去。
“寧大哥!”
黑暗中,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叫住了我。悄悄地,像是怕被別人聽見。
是荊。
“剛才,多謝你呀!”
他怯怯地道了句。
我感到一絲的欣慰,回過身同時忍不住向他伸出了手……
可是他卻慌張地後退一步,咽了咽口水,迷茫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
才剛剛升起的心便又落了下去。
“我不叫寧。”
“啊?”
“我叫梟,‘寧’隻是為了參軍用的假名。”
“為,為什麽啊?”他忘了害怕,把心中的疑問直接道了出來。
而我卻不知道他的“為什麽”問的究竟是哪一方麵。
看見我麵無表情地靜默在原地,他不知所措了。
“你也不喜歡這裏,對不對?”
我向他問道。
他連忙回答:“是的。”
我點了點頭,朝他揮手示意他過來。
他有些猶豫,但終還是邁開了步子。
這個年輕人非常拘謹,一言一行都像是走在高空懸起的鋼絲上。興許不那麽嚴重,但總歸還是讓人覺得他過分害怕碰掉一排放在桌麵邊緣的杯子。很難說我要是稍稍有那麽點大幅度的動作會不會就把他嚇得像小貓一樣炸毛,所以我隻好盡量保持著靜止的狀態希望他知道我並不是要找他的茬。
終於,他踱到我跟前來了。
仍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躬縮著背,一副受寒的樣子。又像搶不到食的小狼將尾巴夾在雙腿中間……
如果我沒記錯,從初見麵時他就是這樣。似乎是擺明了在表示著“誰都可以來欺負他使喚他,因為他絕不還手絕不頂嘴。但他又可憐,希求人同情他,不要處處都讓他為難。”
在常人看來這是缺少男人剛強之氣的表現,在清算者眼裏這更是受鄙夷的形象。然而我沒資格說他,因我在某種程度上,何嚐不與他相似?不過是幸運些擁有著神級貯藏物能讓我有一種虛無縹緲的威嚴罷了。
“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我認為當下自己隻願同這樣一個“沒有脾氣”、“沒有銳氣”的人相處,所以想帶他離開這裏。
“誒?!可……可以嗎?”
他的語氣與說話的方式像極了女孩。
“既然不喜歡,何必繼續待著呢?”
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歎口氣,我隻好走近搭上他的肩膀,朝著人少的地方去了。
沒有目的地,隻是順路走上了那漆黑冰冷的高牆。
“梟……大哥?”
“不用叫我大哥,叫我梟就好。”
“不不不,還是叫你大哥吧。”
我微微地聳了聳肩。
“大哥為什麽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呢?他們明明那麽敬重你。”
被他這麽一問,我的心更緊了。
“聽著,荊,我需要的不是他們的敬重……我隻要,隻不過是一個人的支持……”
說完這話我才發現最近變得比過去要更加情緒化了。是過於的“以物喜”、“以己悲”,甚至毫不收斂地表現在臉上,表現在言行。一旦遇到變故的經曆,心境就要產生變化。至於誓言,似乎從未貫徹過,升華成信念。
不論是對自己的,還是對別人的。
我也認為這不好,起起落落的狀態讓人厭倦,可身處奧伽墨這一鬼地方我時刻都身不由己!
沉默半晌,荊也歎了口氣。
“是很重要的人吧?”
我借著“月光”看了看他,臉上寫滿了認真,就好像感同身受。
“是也不是。”
“誒?”
我搖了搖頭,不知該怎麽表達,甚至有些難過。
此時我們登上了升降梯,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看著腳下離得越來越遠的地麵,誰也沒有說話。
最後,是我忍不住問他:“你應該有什麽想說的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依然怯怯地問道:“您允許我說麽?”
“荊,不用這樣小心的,我同你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你瞧,就連我們的銜級都一樣,你也是初上戰場吧?你不用這麽和我說話的!”
“對不起!”
他隻聽我語氣重了些,又連忙道歉。
“傻小子!都說了,不用這樣。我也不比你年長多少,你把我當成個平輩的朋友就好。”
他聽見“朋友”二字,顯得難以置信。但還是固執地解釋道:“大哥您是我們的英雄,而我就是個無名小卒呀。我一直以來都被嚴格訓誡著應當以謙卑的姿態去服侍高貴的人。您說什麽,我就做什麽,隻要是您的命令,我都會服從的。沒有命令卻擅自行動,就得接受懲罰,我不想……”
“行了行了!”
我急忙打斷他。
心裏咒罵著原始種政權畸形了多少人的性格。
“既然你願意這樣,那好,我也不客氣了。”
他聽我說完當即立正站好,擺出時刻聽命的樣子。
“好,我命令你!暢所欲言,說你想說的,做你想做的,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戰友!不要害怕,不用這麽小心翼翼。如果我做的不對,你也要指責我,甚至罵我,都沒問題。最後,還要命令你無需再聽從我的命令,隻做你自己認為該做的事,聽清楚了嗎?”
他先是一怔,然後張了張嘴,但我沒聽見他說出什麽。我隻看見他偏了偏腦袋、微微抽了抽眼角,耳根漸漸變紅。似乎是情緒正在起伏,好在最後笑容終於掛在臉上——是一種我斷定他從未有過的喜悅,喜悅到甚至讓我都感覺他瘦小的身軀挺拔了不少。
他激動地回應道:
“是!”
臉上寫滿了開朗。
這麽一看他倒是個招人喜愛的小夥子了。
“大哥,我剛才想說……”
“吭!”
突然,遠處一聲毫無預兆的金屬撞響打斷了他,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荊縮縮脖子,連忙止住自己要說的話。
“是什麽人呢?”
他嘟囔著,毫不猶豫地轉身想要往回走下升降梯,可我卻把他攬了回來。
“怕什麽?你又沒礙著他。大不了我們隔得遠些。我想,喜歡遠離人群的,其實跟咱都是一類人吧?不用在意。”
我真是這麽想的,並且暗自慶幸著自己不是唯一一個不合群的人。
說不定,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荊就是例子。
我在想倘若那邊那個家夥不是什麽怪物或者鬼魂的話,興許還能打個招呼。我現在已經不會全盤否認了,學會接受和容忍或許能對自己好一點。
借著從槍眼口透進來的微光,我看清了——前麵用沙袋砌起的戰壕下,確實頹頹地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麵朝著天,背靠著牆,雙腳叉開,毫無形象,頭發散亂而邋遢,活脫脫的流浪漢一般。
不一會兒,就又朝自己跟前隨意地丟出一隻空酒瓶,粗野地朝一旁啐口唾沫。
然後又是“吭吭吭”的一陣。
我走近了。
直到看清他的臉,卻又登時轉身離去。
“大哥,怎麽了?”
“沒怎麽。我收回剛才說的那句話。”
話音剛落,後麵就爆出來一句憤怒的粗嗓,假如我麵朝著他,他一定是指著我的鼻子罵道:“操!現在換你瞧不起我了是不是?!老子早上才在人前蹲下來給你墊腳,你倒挺能耐嗬!一揮手,全解決了,真棒!大英雄!我好崇拜你啊!”
我停住,兀自翻了個眼。
“喂!”
“幹什麽?”
我回過頭去看他,竟發現他無比落寞。從前那些驕傲放縱蕩然無存,現在空餘的隻是一副臭皮囊,癱癱地貼在地上。假如不是那張令我煩到不能再煩的“欠揍臉”,我還真分辨不出這個家夥——把自己稱為亞基裏“炎魔”的炙。
這個從前雙手插兜,歪嘴橫笑,滿腦子給自己的招式起名的次席,現在正像落魄公子一般蜷縮在這個無人的角落,孤獨地酗酒,孤獨地對著空氣罵髒話……
我本想毫不客氣地說句“有屁快放”。
可他卻突然放和了語調,仿佛在懇求著什麽。
“你要走,是,是吧。別跟人說。”
“說什麽?”
“混蛋!別跟人說……別跟人說我現在這副鬼樣!”
他狂躁地一甩頭,把酒瓶磕在地上摔了個稀爛。
……
原來他心中還是抱定著這份驕傲。
可他緣何也糟心成我這樣?
我本不想同他再有接觸的,可這時我卻突然不想走了。
誰讓他每個舉動我都做過。
我甚至有感受到他的情緒正在傳遞給我。
雖然荊早已經嚇得不敢說話了,但他也沒有跑,而是緊緊地站在我側旁,同我一起看著地上這個一團淩亂的炙。
“看什麽?走啊!”
我們都沒有說話。
這反倒讓他情緒更加激動。
“是不同意是吧?那就去說罷!告訴所有人,叫炙的那個蠢貨,現在正躲在這裏,像垃圾一樣!他沒有能力,他就是個幼稚的廢物!去吧,去說吧。反正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了的。”
“長官……”
“呸!”
我拍了拍荊的肩膀,示意他收聲。
轉而自己對他說道:
“你覺得我們為什麽來這?”
“關我屁事。”
“行啊,確實如此。不過我隻想告訴你,隻有忍受不了,我們才會逃跑。其實逃跑也不丟臉,隻要有助於我們下一次能夠直挺挺地迎上去。我覺得沒有問題。也許我們的理由跟你是一樣的。雖然很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不過讓我選一個,我寧可在這坐下。”
他定定地望著我們。
牆內的畫麵也就在這一刻定格。
無聲無響,無動無息。
“月光”透射進來,把互不相同,卻又略有相似的心情投在了地上。
是我們三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