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魔
從營帳離開後,我感覺人有些犯迷糊。
但是很好,這樣沒問題的。
很多時候我就是琢磨得太死,所以求得不少難受。但凡是不多想了,安心考慮該怎麽呼吸下一口空氣,都會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離開久了就一定生疏。
這可不是什麽敲不懂的問題。
我先前也都明朗。
好比大學生談異地戀,幾個月不見,起碼也要通上電話。實在想得不得了了,也隻有把“粥”煲得更長些——那些耳畔的甜言蜜語雖然來得不比相互擁抱要動情,但總歸是可人的。這是個辦法。管不管用我沒驗證過,但倘若不用,又不抽空互相拜訪,那準行不通。
幾個月不見,有電話能緩緩。
沒有電話,估摸著十天都難熬。
我站在原地頓了頓。
一拍腦門,自己笑罵道:“在想什麽!”
我和莉莉絲的關係真是像我心裏想的那樣嗎?
我可以讚同自己和千有那麽好幾瞬的曖昧,難道還不許莉莉絲有除我之外的其他藍顏知己麽?
罷。
我止不住地笑。
踢飛腳邊一塊石子,按照莉莉絲的吩咐,我又鑽到那些篝火叢裏去了。
行著路。
腳踩在地上,沙沙作響。
是路麵的碎屑在磨著皮靴,此刻竟成了別於不遠處那些咋咋呼呼的喧鬧以外唯一的聲韻。這是在窮盡一切辦法之後勉強給自己造出的消遣。
我倒是不關注地上那些人兒細長的影子了。他們錯雜地從這兒跑到那兒,把火光掩得忽明忽暗,實在晃眼。
於是我心裏就隻有路旁的高樹以及筆挺矗立的雕像、石碑……
我幻想它們都是有生命的。
高大威武,壓迫感十足,見我渺小,更要阻我去路。
揮著斧子,挑著金戈,興許是某巨王的將帥,奉命當關,屹立天地之間。
而我坦然不驚,要以凡人之軀比肩神明。
想到我確確實實擁有這“權柄”,心也得意。
還是笑著,手就不聽使喚地舉起。很像交響樂的指揮家,正做著樂曲奏響前的準備,將指揮棒高舉過頭頂。
不同的是,我手裏的可以被稱作殺伐與淫威。
就這樣“標榜”著自己,又竊喜了一會兒。趕緊將手放下,老實地夾在身側,免得在不知覺間莫名其妙地失態。
悻悻的,我卻管這叫做謙遜。
然後我便避無可避地又處在他們圍繞的中央了。
我猜大概是這些人方才用過軍糧,所以現在的地上多少有些狼藉。外緣的一處小火堆似乎剛剛熄滅,焦木上還冒著幾縷殘煙,可生火的人卻早已不在。縱眼四周,不僅是我看到的那裏,整個“圈子”都縮小了不少。仿佛是都想朝著生氣旺一點的地方靠攏,大家好抱團取暖,抵禦一直在向我們無情收縮的黑暗。
我突然想到了個有意思的問題:
“清算者怕鬼麽?”
不怕的話,何以怕黑呢?
原諒我草草地將怕鬼與怕黑等同,原因是在我眼裏它們性質一樣。
隻可惜某些人看來,清算者就是鬼。
鬼也怕鬼。
真是笑話。
當我還想把這一場麵往陰森的方向想去時,“圈子”中央卻傳來一陣起哄般的喧鬧。
我見那兒已經圍上幾排人了,由於都站著,所以探不清裏麵發生了什麽。
正因如此,我起了興致。
上前拍拍一個正看了入神的人的肩膀,問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人一見是我,忙興奮地答了句:
“暴術!”
我便知了。
清算者們把“格鬥”稱為“暴術”,倒是挺符合他們性格。
正巧我得尋些事做,不如看看一輩子的愛好,那真是極好。
尋思著,我朝他撇了撇手,他便恭恭敬敬地讓開,順帶把自己跟前的人也拖走。他跟前的在被拖走前回過身來,也意識到了什麽,就又忙去提醒再跟前的……就這樣,堵在我視線範圍內的很快都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
於是我便來到前排看清了:
一個小個子在苦苦哀求著放他離開,可圍著他的有三個,滿臉橫肉,實實的像牆一樣,光是繞著站,他都沒有夠大的縫能夠鑽出去。
是荊那小子。
他幸運地活下來了,並且看上去恢複得不錯。隻不過現在開打,一拳就被放倒在地上,好像折斷了的樹苗,半邊眼睛立馬腫起來,眼淚也伴著血止不住地往外冒。
不曉得他是怎麽招惹了這些人,隻聽得他低聲下氣地求著:“大哥,我真的做不了。我現在隻想回家……”
“回家?哼!”
“你想回就能回得去麽!”
“亞基裏有你這一號人物可真夠丟人。”
“殺不了敵,就去死!”
“想活著,就好好練練!”
說罷他們輪番上前胖揍著荊。
那可憐的孩子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成了供大家消遣的玩物。
我看他一度被拋到空中,全身連挨了好幾下也不見他摔下來。
雖說這點損傷對原始種人而言真算不上什麽,但偏偏是欺壓的意味太濃,叫人厭惡。
最後我看不下去了,高喊一聲:“夠了!”
那三個軍士才停了下來。
“你們要練拳,這樣能練出什麽名堂?”我直言不諱地說道。
“噢?是您呐!”
“想練拳不妨找我練。願請指教。”
他們麵麵相覷,轉而眉開眼笑。
“好啊!”
我看他們絲毫沒有感覺到我的不悅,反倒認為這是個善意的邀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叫人並不痛快。
於是最壯實的那個站出來,朝我抬了抬腦袋。
“場下”,也不知是誰的鐵水壺好巧不巧地碰在了一起,於是這清脆的響聲就成了格鬥開始的撞鈴。
他擺出護頭的高抱架,躬下腰來迅速向我墊步逼近。
我看出這勢頭像極了拳擊,並且從他敏捷的步伐推測出他要比先前遇到過的對手都專業不少。
這讓我有些詫異,並有了種自己的優勢被人搶去的感覺。
不甘心,我咬定了要計較這一點,於是也采用拳擊打法。
待他接近,我先是前手刺拳測定距離並試探性進攻。發現他躲閃幅度輕微,並且迅速就做出了反應——悍然凶猛的羚羊跳步加前手擺拳反擊!
我有些心不在焉,急忙用曲臂防守擋下,身體卻還是往一旁晃了晃。
結合這一拳的力道與他的體型,我猜他的體重要比我高上兩個量級。
這時我頓感有些失策,但還是憑借著肌肉記憶逮準時機給他來了記滿力的腹部勾拳。
他沒有防守,大無所謂地直接抗下。
於是莫名的慌張並著剛剛紛雜的情緒就突然湧上我心頭了。
呼吸與節奏都被打亂。
見他後手平勾拳回禮,本想著搖閃回避,卻不知怎的竟固執於打出一記迎擊拳。
結果我的拳鋒擦過他的臉頰偏向一旁,而他的拳鋒則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臉上。
我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拳。
倘若不是原始種人恢複快,我現在或許已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
其實說不清,本身敗給多了兩個量級的對手並不是件丟臉的事,可不知為何我絕不接受。
牙關逐漸咬緊了。
臉上被打的位置開始發熱發燙。
憎與恨,忿與狠。
這是我在執行我認定的“正義”,絕不容許人對我講理!絕不容許人對我指手畫腳!絕不容許自己因此失利!絕不容許我在已經失利的情況下接二連三地還要接受更多!絕不容許我認真去做的事情會不順乎我的心意!
絕不容許。
在頃刻間,那種可怕的執念再一次滿盈了大腦。是不得不做某事的堅決,然而這堅決充滿了暴戾,掩蓋過實是遷怒於此的說法,像一股不祥的陰雲包裹在我的全身,透射於我的雙眼。
又是這種該死的感覺。
理智褪去,所有的事,我都交給了天性最深處的本能。
那裏的惡魔。
我倒不像是在掌舵著自己的軀體了,而且多少有些遊離於體外在旁觀著發生的一切——
那個接替我管轄身體的東西,正慢慢俯下身去,蜷曲著,攢蓄著,在塵埃顫動的瞬間蹬地爆發,在所有人都愣神的瞬間像離弦的箭一般飛刺出去。
僅僅是眼一睜一閉的功夫,這怪物就以閃電之勢突破了對手抱架的防禦,手指如利劍般殘忍地捅進了對手的咽喉,並從他脖頸後貫穿出來,沾滿鮮血。
刹那間。
在場的人一片鴉雀無聲,因為他們甚至還沒反應到發生了什麽,這無比駭然的攻擊手段就已經施展完畢,此刻早開始做著“納刀入鞘”的殘心。
我把手緩緩抽了出來,忘卻指尖粘稠的猩紅,愣在原處。
直到他們突然爆發出一陣更加駭然的歡呼與掌聲。平常的我才終於接回了自己的管轄權。
歡呼,還是歡呼,興奮,以至於瘋狂的興奮。像是接受了一次令人茅塞頓開的教導,讓他們感到大有所獲。
興許還是大飽眼福。
而我,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掌上嘀嗒落地的鮮血。
大腦好像被某物的利爪狠狠地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