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孑然而行罷
後來的幾天裏,我一直躺在床上養腿傷。
原因是再沒有什麽速生的特效藥了。當晚還是街上其他留守的同僚見了,可憐地將我拖著送進醫療中心,所以我到頭來沒能爬進邊海廣場半步,甚至連外頭的路牌都未夠著。
現在想想,倘使我當初沒有一番腦熱、不計後果地跳下去又能如何呢?我一樣近不了整備區半步。倘使我近的了整備區,我也必見不著瘋丫頭。這麽做,純粹隻是毫無意義的一廂情願,愚蠢的,還添得如今所有的醫生都視我為失了心的瘋子。
就比如,剛進來的那一陣,說是來“探望”我的,實則隻是拿著簿子不知自顧自地在寫著些什麽,偶爾用餘光瞟我一眼,嘴裏吐出一句:“好好休息,不要亂想。”
這本沒有什麽——原始種人命硬,腿傷而已,靜養就行。醫院開不出什麽方子,但又想吃些利潤,所以就放我在他們的床上待著。可是“不要亂想”一句卻分明了在窺探我的內心,不知什麽時候要生出些鄙夷的味道來。
我隻想好在他們不是要吃了我。
於是我就去問同寢的病友,“你說罷,我在亂想什麽?”
他自然是不願理我,翻了個身讓我看他的後背,呼呼地裝起睡來。
我覺得不滿意,便繼續自言自語地說:“或許醫師們都已經將這句話當成了習慣,常對新病的患者朋友念叨上兩句也不為過,對吧?”
……
“不然的話,他怎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呢?他卻不是什麽神人,要怎麽拿捏他人的內心去說事?”
“嚓!”的一聲,床簾拉上了。
……
“我確是在想些不要緊的心事,這不巧給他猜到了罷。”
“你好囉嗦!”
那頭隔著床簾的地方忽的傳出這麽一聲,像是忍無可忍了以後的訓斥,除此之外,他又不像是要和我掙出些什麽理論來,這副嘴臉看上去可更像是在看輕我了。
這裏整個兒的地方都在看輕我。
抑或是沒有看輕我?而是另有所謀?
他們的眼神分明了是輕視,然而可怕在那眼神裏似乎還隱藏了些別的東西?
昨天晌午,有一位戴帽的年輕人從門外走進來,徑直地就朝我說:“莉莉絲閣下已將她的所有財產全權托由您來保管,屆時倘若無法從戰場歸來,您將自動成為她全部財產的唯一合法繼承人。請您來這裏簽字。”
“來這裏簽字?”
我見他的手還懸在半空中,卻要我一個難以動彈的人湊到他臉下!
這本來就叫人費解。
加之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心愈痛得更加厲害了,一時間舉手無措隻好用猛烈的咳嗽來掩飾,然而任誰都知道我傷的是腿,而不是咽喉。
我親愛的瘋丫頭是怕我餓著?還是怕我受人欺侮?
這些都不會。
我隻是不要接受這樣的決絕。
起碼當做念想,也未必比這麽做來得傷人。
如今這消息好像長了腿一樣,讓身邊的人都給知道了。
他們又都來冷落我。
院方冷落我,或許是想讓我快些死了好,這樣一大筆財富就可以平攤成幾份流向整個社會係統的各個部門,他們雖分得不多,總歸也沒讓一個人獨占了去,因為那樣是不好的——他們倒還要來擔心我會遭到覬覦,害他們這般替我著想,著實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來讓我簽字的人也是一樣,我認為他恨我恨得牙根發癢,心裏或許在盤算著我的底細,適時當向身邊的人問出個一二來,否則的話他怎叫我貼到他的臉下去簽字呢?不把我當人一般,倒像是在招呼一條饑得不行的野狗。而我同寢的病友,原本跟我是沒有什麽利害關係的,但見到那些心腸也都這麽對我,為了不顯得另類於是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畢竟要懲治我這不勞而獲的罪惡,使出什麽手段來都不過分,更何況他們隻是用眼神示意,簡直是文明人才能擁有的大度!
像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該要多去反思,更不能有什麽怨言了。
這時候,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讓我又怕了萬分。
指不定他們就是想要讓我發瘋,想要通過冷落我來讓我發瘋!
狂人也是一種罪名。
有了罪名就更有了理由去懲治。
這樣到頭來,他們就顯得再落落大方不過了。
我聽得過這樣的新聞。
說是在一個工作區裏,做長工的異生種人一天裏都得癔病。癔想原始種的管理不好,盡是在謀害他們。
為了防止這樣的癔病傳染,隻好就將他們都殺掉了。
因為牛羊發了瘟是不能食的,養著牛羊卻不食在他們看來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要避免不能食的牛羊食了可以食的,沒有辦法,隻能叫那些不能食的牛羊都去黃泉了。
現在看來,我或許快趕上那些不能食的牛羊了。
隻不過要想他們網開一麵,為我辯解說我要比牛羊高貴得多,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就是我給他們最想要的,人人皆大歡喜!
可我絕不這麽做。
我看不得他們一幫鴟得腐鼠,還要發出一聲“嚇!”,無論如何,我要等她回來。
我得快些好起來。
然後在這段寒日裏,在這條墮巷中,孑然而行罷!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