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之辱
翌日清晨,韓信果然如約早早來了,拜別了南昌亭亭長,帶著楚歌等四人往縣城裏去。
坐在馬車上,張子房有意拿言語試探韓信,先是說些儒家學問法家宗旨,韓信興致缺缺,隻推說不敢言及聖人,便知此人桀驁不馴,非仁義道德可束縛。張子房師從黃石公魏轍,魏轍乃秦莊襄王舊臣,因始皇登基後獨斷專行,實施暴政,不聽逆耳忠言,便掛冠歸隱,始皇以之為賢,率親信追魏轍至驪山腳下,千方百計挽留,魏轍仍執意離去,後隱居下邳。雖不問世事,但魏轍內心深處依舊憂國憂民,便將畢生所學訴諸筆端,遂著成《素書》。此書共一千三百三十六言,分原始正道、求人之誌、本道、宗道、遵義、安禮六篇,開篇第一句便是“夫道德仁義禮,五者一體也”,魏轍的思想由此可窺一斑。
張子房深得魏轍真傳,自是心中有丘壑,他愛惜人才,方用聖人言語規勸點撥,是不欲韓信步入邪道,見韓信神色不動,隻得輕歎一聲,將話岔開,又談論兵法謀略諸事,韓信這才意動,一番談論下來,其見識之廣博,言辭之精妙,眼光之獨到,著實令人拍案叫絕。張子房心中越發愛重這滿腹錦繡的青年,同時又生出幾分憂慮。
楚歌對行軍打仗是十竅通了九竅,還有一竅未通,雖然無法同張子房這等專業人才一般體會得到韓信言論的精髓所在,卻也聽得入神,有所了悟,蕭何讚韓信“國士無雙”並非憑空捏造。
又言及如今胡人屢犯邊境,迫得朝廷不得不發百萬人之功修築長城防禦,韓信笑道:“若我為將,但凡一反手,則其皆為齏粉矣。”
這本是極為誇大無稽的言辭,卻因青年渾身散發出的強大自信與魄力,使人覺得這並不是空口白話。
楚歌默默遠目,這就是傳說中軍神的氣場啊。
正想著,忽然自韓信腹中傳來一連串低鳴,眾人皆是一愣,繼而失笑。任韓信再怎樣老成,也不禁微微脹紅了臉,倒顯得原本蒼白的皮膚上有了幾分血色。
楚歌忙從包袱裏掏出一些幹糧,主要是曬幹的麵餅,硬的可以當磚頭使,掰了一大塊遞給韓信。
韓信也不推辭,接過就吃,又被楚歌攔住,韓信不禁詫異的朝他望去,楚歌笑眯眯的取出一個皮革水囊,又拿出一個木質圓碗,拔開水囊的塞子,一股濃鬱的奶香味瞬間彌漫了出來。
項莊好奇道:“大哥,這是什麽?”
連張子房也露出著意的神色。
楚歌笑道:“這是羊乳。”
那淡淡的乳黃色液體倒入碗中,將凝未凝,仿如上好的脂玉,誘得人食指大動。
可眾人一聽說此物為羊乳,不禁訝然。原來秦時並不看重牛乳羊乳等物,一者其為牲畜所產,實為醃臢下等,二來味道腥膻苦澀,難以入口。
楚歌笑道:“昨日我無意中看到那位大嫂竟然將新鮮羊乳白白倒掉,覺得有些可惜,便向她尋了些,先將它煮沸,拿幹淨的帛布濾掉渣滓,再和著薑片杏仁用小火煮開,等稍微冷卻後才裝入水囊中,我嚐了下,並無異味。羊乳最能益胃潤燥,滋養補虛,我看韓大哥麵色不好,所以才舍得拿出來。”
韓信皺著眉頭輕輕抿了一口,隻覺舌尖仿佛有絲綢滑過,輕微的甘甜中蘊含著薑片的辛辣和杏仁的清香,瞬間神情舒展開來,一口氣將碗中羊乳喝幹。韓信本來不大看得起眼前這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認為他徒有其表,一無是處,甚至心裏還有些許嫉妒的微妙情緒摻雜其中。不過到底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韓信難得露出一絲誠摯的笑容。
楚歌那個雞凍啊,自從昨日得知那韓大郎便是韓信,他可是絞盡腦汁想要討好這未來軍神,卻苦無辦法,總不能直接衝上去告訴人家“韓郭郭俺蔥白你你是俺滴偶像”,況且那韓信看似親和文弱,實則高傲敏感,並不容易接觸,那羊乳做法不過是他一時興起才想到準備路上解饞用的,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竟然撞到了韓信的軟肋——食物。
事實上,炮製方法雖由楚歌提供,但實際操作卻是魏無瑕一手完成,可以說楚歌隻是借花獻佛而已。
正午時分,淮陰城門已然在望,卻見城門口不知為何竟排起長達數十米的隊伍,魏無瑕隻得遠遠停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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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緩緩的向前移動,不時有執戈的兵丁衙役在隊伍兩旁來回行走,顯見是在盤查什麽。這情形正戳中眾人心事,楚歌與項莊不禁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緊張與戒備。
韓信觀楚歌等人皆麵有異色,隻當他們未料入城如此麻煩,便解釋道:“自月前起,縣尉下令,城內百姓們須在守衛處逐個盤查方可出城。”
楚歌奇道:“這是為何?”
韓信道:“聽聞是縣衙中有一重要物件被人盜走,故官兵搜索甚急,然而如今仍無結果。”
楚歌笑道:“該不是縣尉的官印被人偷……”
話還未說完,便被魏無瑕輕聲打斷:“公子喝些水吧。”
楚歌這才醒神,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該說這話徒惹人疑竇,幹咳兩聲,接過魏無瑕遞過來的水囊喝了口清水。
韓信看了楚歌一眼,淡淡一笑,並不做聲。
張子房似有所感應,眉梢忽然輕輕一挑,卻笑道:“閑話休提,快些進城是要緊。”
送與那城門守衛些許錢財,待守衛查看門券路引並無異樣之後,果然提早放了他們入城。
幾人先尋到城中的傳舍(即古代旅店),將行李包裹等物安置好,才又往附近找了家幹淨的食肆吃飯。
回到傳舍房間,休憩了片刻,韓信道:“此時河上生意正清淡,閑置的舟船很多,亭長向我薦了幾位船主,俱是穩妥可靠之人,不如我去找了來與你們見上一見,由你們自行商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張子房對楚歌笑道:“我覺此舉甚好,籍少爺認為呢?”
楚歌愣了一下,方道:“那就這麽辦吧。”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披著“項籍”這個馬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韓信微微垂下臉,知他們來曆不尋常,那儒服裝扮的俊秀青年更是深不可測,卻不知為何自屈身份,他隻懶得理會,起身正要離去,張子房略一沉吟,忽笑道:“淮陰地界繁華,勞煩公子帶著我家少爺前去領略一番。”
楚歌雖不解張子房是何意思,卻也聽得出他話裏的強硬,正疑惑著,聽得韓信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待楚、韓二人走遠,張子房笑道:“幾位仁兄跟了一路,想必也累了,若不嫌棄,不如現身一敘,也好休息片刻。”
隻聽得房頂上傳來瓦片微動之聲,項莊握住腰間鐵劍的劍柄嚴陣以待,魏無瑕雖神情淡然,眼神卻變得極為冷厲。
走在大街上,楚歌越想越不對勁,忙趕上前一步拉住韓信道:“韓大哥,我還是想回傳舍……”
話未說完,就被一個流裏流氣的聲音打斷:“唉喲,這不是韓王孫嘛。”
“王孫”原是對貴族青年男子的尊稱,但此時聽來,諷刺意味十足。
楚歌不禁循聲望去,卻是四五個市井少年攔住他們去路,為首的青年年紀最長,約二十上下,相貌雖清秀,氣質卻粗俗浮誇,尤其那一雙眼睛,眼神飄移不定,令人心生不喜。
韓信頓住腳步,不著痕跡的將楚歌擋在身後。
那青年扭頭對夥伴們笑道:“你們不知道,眼前這位韓公子,誌向遠大得很,聽說要當大將軍!”
眾人哄笑,其中一個大聲道:“我認得他,他家裏窮的沒飯吃,隻好到別人家去吃白食。”
少年們都開始起哄。
楚歌囧了一下,他們這是狗血的遭遇到地痞流氓了吧。
這一鬧騰,倒惹來不少路人圍了過來。
那青年對眾人笑道:“韓信此人雖然長的高大,好帶刀劍,不過徒有其表,是個怯懦的膽小鬼罷了!”
有一少年不信道:“我倒是聽說韓信武藝很好。”
那青年嗤笑了一聲,走到韓信麵前道:“你要是不怕死,就拿你的劍刺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怕死的話,那就從我胯下爬過去。”他一把掀開袍裾,又指了指自己的褲襠下,說完得意洋洋的看著韓信。
這話說得十分狡猾,將不相幹的兩個假設強製定為因果關係。自古以來,殺人者死,那青年篤定韓信不敢殺人,又仗著人多勢眾,倒是有恃無恐。
韓信靜靜地注視著那青年,也不言語。
楚歌隻覺口幹舌燥,這,這,這就是曆史上有名的“胯下之辱”麽。他心裏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假如他阻止了,這件事還會發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