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緊張
然後他伸出手來，我也把手伸過去，兩個人稍嫌生澀地握手，想不到，他的手也像女孩子那般柔若無骨，我禁不住背脊輕微顫抖了一下。
“陳先生會冷嗎？” 站在歐陽金德左邊的一位高個子用手搭在我的背上，親切地問。可怕的觀察力。歐陽金德本人已不算矮，這個約莫五十出頭的長輩竟然比歐陽金德還高，我估計大概接近一百九十公分。
“欸，何科長，人家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哪像咱們一群老家夥這麽怕冷，而且你這麽說，不怕咱們慕容士琴介意嗎？” 歐陽金德說完呼呼地笑了，其他人聽了也對我笑彎了眼。我偷瞄一旁的慕容士琴，她雖掩著嘴，但我同樣從她的指縫間瞥見那兩片紅潤的唇張著喘氣，潔白的牙齒閃爍，簡直就像剛剝開的山竺。
“唉呦．．．．” 她的眼竟笑出淚來了，撫著自己的胸口喊疼，我私下觀察那幾個老頭有沒有趁機偷看慕容士琴低胸亂顫的乳溝，幸好沒有。
“手也握了，笑也笑了，我想大家還是要正式自我介紹一下。陳醫師──我這樣稱呼你應該不會失禮吧？通常我喜歡如此叫我醫院裏的醫師，而不是稱他們為先生或小姐，即使下了班不是在醫院裏見麵也一樣，這是對專業的一種近乎怪癖的尊重，希望你不要見怪。” 歐陽金德語氣誠懇地說：“想必您對他們都不熟悉吧？”
這時站在歐陽金德右邊數去第二位的先生說話了，他輕聲問：“院長，要不要我來為陳醫師介紹一下？”
歐陽金德笑著點點頭。
於是這位下巴有點尖翹、鼻音很重的男子開始為我一一介紹眾人。慕容士琴我當然認識，她站在我的左邊，歐陽金德院長站在我的對麵，他的左右和我之間各插了兩個人，如果不包括正在說話的尖下巴男子，逆時針來看，分別是慕容士琴腦神經醫學研究部的主任，另一所市立醫院的副院長，以及高個子的衛生局三科科長。
“至於小弟不才我，” 至少有四十歲的尖下巴男如此稱呼自己，他虛矯的正式反而有種搞笑的味道：“是本醫院最不重要的小角兒，隸屬人事室最邊陲的角落。”
歐陽金德又呼呼地大笑起來，顯然這尖下巴逗得他很樂。他邊笑邊說：“人事室最邊陲．．．．嗬嗬．．．．不正是最．．．．最大牌的主任坐的嗎？你這家夥真是．．．．笑死我了唉呦．．．．”
我忽地感到一絲絲詭譎的氣氛。瞧這些人如此高亢的情緒，彷佛一群快樂型躁狂症病患，毫無保留地就在我這個陌生人的麵前恣意放縱自己，那種高亢是完全的、封閉的，而且是排擠的，在場的人恐怕隻有我是被阻擋在那種高亢之外。
甚至連慕容士琴也是我暫時無法觸碰到的。在她的麵前，我隻是個來賓，就和酒會上其他人一樣。
“為什麽找我來呢？” 我自問，覺得自己未免太缺乏警覺性了。看著像機器玩偶般笑著的六人組，我突然想起了馮春眉。她在這大酒店的某個地方等我。
或許我可以先打電話給阿男，對，讓他自己過來料理他的女人，我覺得這個馮春眉實在太可怕了，好像擁有什麽特異功能還是敏銳的追蹤器，隻要我和慕容士琴有約，她就像前世的冤魂債主一樣糾纏上來，這女孩，真的讓我毛骨悚然。
祈禱那張爛皺的發票還在，這樣我就不必賭上自己的幸福，親自去見那個怪怪女。我不能冒那個險。
“你在找什麽？” 慕容士琴看見我猛掏褲袋，一臉懷疑。
“沒有啊。” 我說。
幸好我有個習慣，那就是換褲子穿時，前一件褲子口袋裏的東西我會原封不動搬到下一件褲子的口袋，應該是懶吧，慕容士琴也曾為了這個惡習跟我吵過，我寧可讓那些東西在我褲袋爛掉，也不想花時間去整理它們，我說，這是一種近乎怪癖的懷舊喔。她當然不信。現在，這個壞習慣可幫了我大忙，因為發票果然完好的躺在我褲袋的底部。
不過，就在我捏住發票的同時，歐陽金德那幫人卻不約而同安靜下來，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褲襠上。可以想像的，這時的情景有點奇怪，慕容士琴我是可以接受，但另外五個老男人也這麽做，就太令人尷尬了。好像在檢視我的尺寸似的。
“陳醫師，麻煩你把手伸出來，還有，你藏了什麽東西？” 尖下巴男子問我，他的表情有點奇怪。
事實上，站在我麵前的六個人──包括慕容士琴，表情都難以理解的奇怪，那是一種嚴肅而冷漠的表情，跟剛剛的亢奮說笑明顯不同，兩者的差異，簡直就像滿月與月全蝕。
“請拿出來。” 尖下巴又說了一次，然後往我這邊靠近，慕容士琴被迫後退了一步。
我捏著發票，傻楞著不知該不該掏出來。說實在我真的被驚嚇到了。
就在那尖下巴作勢要抓我的手時，突然我的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來另一隻手，牢牢扣住我的上臂，於是我訝異地轉頭──
“我叫侯鐵雄，你好。”
另一個歐陽金德，不，二十年前的歐陽金德，穿越時光隧道前來抓住我的手臂，我聽到自己的牙關喀啦喀啦直響，那隻被握住的右手也一樣。尚未痊癒的右手承受那巨掌的怪力似乎再度崩解了，我哇的慘叫了一聲，在一般人都會瘋狂彈跳的情況下仍然定在原地──年輕的歐陽金德竟把我活生生箝製住了！
“鐵雄！” 很奇特的景象，年老的歐陽金德喝令二十年前的自己放開我的手，因為曆史的影響力相對現在是虛弱的，所以我的手終於解脫。
慕容士琴趕忙靠過來檢視我發紅的手臂，我挨著她盤起的發髻，嗅了一鼻子檸檬慕斯的氣味，心頭一陣惡寒。當然，我的手心還緊捏著那張發票。
“哈哈，老哥啊，你對人家陳醫師有什麽不滿呢？”
笑聲來自這個叫鐵雄的大個子背後，因為擋在我眼前的身體實在太龐大了，我竟暫時看不到那聲音的源頭。
“可是．．．．明明是你叫我．．．．”
“嗯？你想說什麽？” 我聽到聲音的主人悄悄對大個子說。
大個子哭喪著臉，那翻卷的下唇差點就上了鼻頭。我從下方仰視他的頭臉，看見某種像是被囚禁多年的大猩猩一般的悲傷眼神。然後，他側過頭，一個有點畸形的碩大後腦接著出現。我心裏立刻有譜，猜這人可能輕度智力遲滯，在精神病學中隸屬“愚魯” 的弱智等級，ＩＱ怕不超過七十。
“你們兄弟倆對貴賓太失禮了，還不快向人家道歉！” 歐陽金德臉色鐵青，他清柔的嗓子變得像豹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