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難以拔脫
我旁徨的腦子裏突然閃動著兩個刺眼的光點,就好像黑暗的隧道盡頭竟然出現兩個出口一樣,我感到無比的困惑,然後,出口又變成兩顆巨大的首飾,慕容士琴手上的鑽石和馮春眉貝殼裏的珍珠,回旋成暈眩的光譜圈,我跌墜其中,難以拔脫。
叩叩──
有人敲廁所的門。
“哈囉,Chen,你在裏頭嗎?”
Oh NO!竟是慕容士琴,她來找我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一扇薄薄的門有千斤之重。
我因而想起高中時代讀過一本有趣但殘酷的小說,講的是有關右手殘廢的少年殺人犯故事。詳細的內容我已經忘了,總之故事的起頭是一個十四歲少年在學校持美工刀割斷同學的喉嚨而遭警方逮捕。警方做成推論,認為少年殺人的動機乃是因為自尊心作祟的緣故,因為同學譏笑他殘廢的右手,故他憤而行凶。但是,故事的最後,經過一名心理學家的抽絲剝繭,引出一個令人心寒的真相──這結局我永遠忘不了──原來少年的右手根本沒有殘廢,他之所以無法正常使用右手,是因為幼年時曾將一個討厭的玩伴從火車月台上推落致死,當時行凶的工具,正是他十幾年來始終不敢示人的右手。心理的因素會影響生理。幼年的罪行雖無人知曉,罪惡感加上犯罪的恐懼,卻讓少年的右手神經傳導發生了類似“打結” 的病態,或許是潛意識唯恐當年的罪行暴露,他因而再度殺人,但更深一層意義是,如果一個人自我保護的機製被強行突破,有可能導致無法想像的後果。
就像現在,我的心理狀態讓那扇門變得千斤之重,因為我潛意識不想打開它,所以我的手也就跟少年“殘廢” 的右手一樣,失去正常的水準,而慕容士琴,正要命地挑戰著我的心理防衛機製。隻是,我不可能殺她,開玩笑,那當然不可能發生,就算要比賽誰先從這世上消失,也應該是我獲勝才對。這就是一個正常人和罹患恐怖性神經症〈Phobic neurosis〉病人之間的差異,雖然,差異往往隻是行為反應強弱的程度不同而已。
我終究還是開了門,於是慕容士琴微醺的臉蛋出現。
“嘿,你出場的方式還真Special,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笑著說。
我更意外,她竟然沒發脾氣。我呆呆看著她喝掉手上半杯應該是葡萄酒之類的液體,不知道要說什麽,我連該擺什麽表情都不知道。
“講話啊,怎麽?” 她睨著眼,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太久沒見麵,生疏了?”
“你沒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酒會啊,你到這時候還在裝蒜。”
“沒必要這麽衝吧?”
“至少先讓我有個心理準備,還有,決定要不要來。” 我別過臉去。
“並沒那麽嚴重。醫院二十周年紀念,大家都認識的,開開心心聊天喝酒,需要什麽心理準備?” 她伸手幫我整理歪掉的領帶,看著我的眼對我說:“你要不要來,也是你自己做決定,你若不來,我也無可奈何啊。”
“你明明知道我....算了,其實你也算準我一定來的。誰叫我這麽聽話。” 我認輸了。
她眯著眼笑了,把手環上我的肩,臉幾乎貼上我的臉,低聲說:“聽話的乖小孩有賞。”
她吻了我。我嘴裏多了玫瑰紅的味道。
“出去吧,幫你介紹幾個人,你一定要好好認識一下。” 她拉著我的手往外走,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小孩,被大人牽引著去上討厭的學校。
我們繞過一撮撮交談的來賓,經過一座巨大的維納斯冰雕,一整排裝滿甜點和水果的拚盤,然後是一架名貴典雅的爵士鋼琴,有個留八字胡的男人正忘情地演奏著輕快的曲子。緩步流暢的慕容士琴偶爾和幾個人點頭微笑,喊著我沒聽過的人名,在場的人顯然也對她毫不陌生。
“我住院的那幾天你都在忙些什麽?” 我試著問她。
不知是否會場談笑和鋼琴演奏的爵士樂音量太大,她一味往前走,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望著她輕快扭擺的細腰,我竟莫名其妙有些悲傷。
最後,我們停在為數五人的圍聚旁邊。
“院長,Chen來了。” 慕容士琴神情愉悅地對其中一名身材高瘦且上了年紀的男人說道。我聽到她喊我時舌頭磨擦濡濕牙齒的氣音,那Chen倒有點像Chance。
原來他就是歐陽金德。看起來似乎是個很有本事卻不輕易展露出來的實力派人物。方正的臉沒戴眼鏡,可是那慈祥的笑眼似乎隱藏著難以估算的敏銳洞察力與自省力,寬而薄的嘴緊閉著,使得灰白的鬢角延伸至唇角兩道細微對稱的頰骨凹痕刻劃出幾分穩健的氣魄。
“久仰久仰。” 出人意表的,他的聲音卻像一個女子,輕柔而遲緩,總覺得聽久了意識會無奈地跌進他的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