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壯誌未酬
我知道自己的確不是什麽好醫生,甚至不算什麽好人,我想乾脆從我眼前的大窗戶跳出去算了,這兒可是九樓,底下也沒有救生氣墊等著,這次百分之一百死得成,那我又會成為院長什麽樣的宣傳辭呢?
──壯誌未酬,舍生死諫身心交瘁之苦,陳醫師慷慨為杏林捐軀,不勝唏噓。
還是?
──慚愧至極,但求一死以謝社會大眾,陳醫師慘烈為同仁殷監,天地同悲。
我越想越覺得好笑,索性真的笑開了,對啊,今晚就能見到慕容士琴,我應該高興,有什麽事會比重拾她對我的感情更值得慶賀呢?我難道不能開心地笑、縱情地笑嗎?
“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鋼炮王,我們的副院長,豬肝色的臉青筋暴露,對一旁無奈的湯老像豬般地嚎叫:“這就是你說的優秀部屬!哈!可真優秀啊──”
就這樣,在那拖得老長的尖酸尾音中,我又開始我另一個尋常忙碌的工作天。不過,尋常是好的,最近遇到太多脫序的事了,我蠻懷念昔日的因循苟且;忙碌也是好的,至少讓我忘記一些不愉快的事──當一個人經曆那麽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因循苟且之後。
人就是這麽矛盾的活著,難怪神經係統容易出問題,身為醫生的我,也就被迫跟著忙了。
我換上睽違多時的白袍,看著鏡中那個道貌岸然、自認能夠主宰他人生死的家夥,腦海中突然冒出馮春眉小巧細致的臉蛋,她的唇角依舊掛著驕傲的冷笑。
“真的失蹤了啊....” 想著她,我的手指沿著袍上的車縫線無意識地滑溜,蕩到了衣角,衣角的尖銳打斷了我,我沉吟著走出準備室。
“陳醫師,這是下一個病人的病曆。” JoJo沈的聲音即使從口罩後頭發出,聽起來還是挺像個小女孩。她今天戴的口罩還真大。
“不好意思,久等了。”
“你應該對他們說。” 她拿起厚厚的一疊病曆表晃呀晃,臉上的巨大口罩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一定有點不屑,覺得我很大牌吧。
“還有一個人你真的要對他說抱歉。” 她用她嬌憨的聲音對我說:“賴碩傑醫師,為了代你,休假被召回,你應該謝謝人家。”
Jay嗎?我問JoJo:“他現在人呢?”
“知道你來,大概走了吧。”
“是喔。”
她似乎覺得我這人無禮又無趣,皺著眉頭,坐到離我最遠的角落。
“我會找個機會請他吃一頓飯啦。” 我說,不過似乎已經太遲,她並沒有理我。
這時,第一個病患進來了,一個長相奇醜的巨漢,雙手按著自己南瓜般的頭嚷著:“拜托幫幫我,我的腦子裏有根釘子,快幫我拔出來啊!快啊!我會死!!”
又是個美得冒泡的一天。我殷切期待,九個小時之後的解脫。等我,慕容士琴。
富麗堂皇的地方,總是埋藏許多危險。這是我第三次來到豪景廳,仍然逃不過被第十六階樓梯絆倒的命運。我猜想,也許是回旋梯右邊石牆上鑲貼的那幅巨大的玻璃馬賽克造成的,梵穀的Starry Night,不管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名流士紳還是假日來這邊開開洋葷的全家大小,無一幸免在回旋梯轉上去的當兒被那畫裏魔媚的美與奇所眩惑,因而遺忘了自己的腳步。這不禁讓人懷疑如此設計好像是為了坑殺某人似的。
我氣喘噓噓地抓著金色的樓梯扶手,捏了把冷汗,沒跌下去,不過右手的未癒傷似乎又惡化了。
幾個酒店侍者,有男有女,以一種驚奇的表情迎接我,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男接待趕忙過來關照一下。
“您還好吧?”
我覺得困窘,連說沒關係。我瞄到他衣襟上別著某某醫院紀念酒會的工作證。
“很抱歉,今晚這裏舉行酒會,您如果要用餐的話,可能勞駕您到別的廳去。” 他朝一旁的年輕男侍揮揮手:“帶這位客人一下。”
“等等,我是要到這廳沒錯啊。” 我伸長脖子往裏頭包覆紅色絨布的大門張望,我問:“這裏是豪景廳?”
“是的。那您有邀請函嗎?”
什麽邀請函,我並沒有。可是依據慕容士琴給我的指示,是到這地方沒錯,以她的個性,不可能跟我開玩笑,那現在又是什麽狀況?
就這樣,我和一群穿著高貴製服的侍者不知所措的對看著,時間距離約定的七點已剩下兩分鍾。我要求那位年長的男接待讓我進去看一下,說不定我要找的人在裏頭,他眨了眨眼,搖搖手說不行。
“還是要有邀請函才行喔。” 他露出鼴鼠的笑容,非常有禮貌的說:“這可是很重要的酒會,對方說沒有正式邀請的人不能隨便放行的,我們隻是小小的員工而已,請原諒。”
沒想到地球上到處充滿需要一張紙才能進去的地方,有時候一個人的價值遠遠比不上一張薄紙,這是我此刻的心情。
就在我打算放棄並轉身下樓的時候,有個人叫住了我。
“請問,是陳先生嗎?”
我回頭看,是個一身墨綠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穿著質料很好的深綠色西裝,外貌普通,可是單耳戴著引人注目的藍牙耳機,體格粗壯,好像動作影片中常出現的,那種保護大人物的保鑣侍衛之類的人。
“是啊,我姓陳,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
“您是負責神經外科的陳醫師嗎?” 他又問。這我就有點驚訝,他沒將我的職業跟精神科或心理醫師搞混,這一點實在難得。
“我是。”
“那快請進,酒會已經開始了,現在副議長正在發言,等會兒進去時麻煩保持安靜。” 他領頭往裏麵走。
“請等一下!我是來找一位小姐,不是來參加什麽酒會的。” 我跟著他邊走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