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沒見麵
“那麽,你們是沒見到麵囉?!”
“嗯。”
“奇怪....她到底跑哪去了....”
看他煩憂苦惱的樣子,我心裏猶豫著是否要告訴他,那天傍晚他女人跟個陌生人在一起。我十分希望那個陌生人是個女的,但是後來撥電話過去,接手機的卻是個男的,這男的百分百不是阿男,我也不認為我撥錯號碼,那麽?我該跟他說嗎?
“好吧,陳大哥,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先走,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等等──” 我喚住他。真糟糕,我究竟該不該對他說實情呢?
他定在原地等著,臉上掛著不解。
“老實說....那天....唉,不知道該不該說,她好像....好像跟一個陌生人在一起。” 我還是說了。
他的臉色有些變了。
我有點不懂,眼前這個少年好像承受了千萬斤重的擔子,結實的肌肉瞬間萎靡,痞子的霸氣全散了。我有點後悔說出來。
一陣窒人的靜默。然後他頹然低下頭,好像在跟地板說話:“她....又來了。”
“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你別──”
“她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為什麽....” 他喃喃:“為什麽小眉你就是停不下這種爛遊戲呢?!”
“遊戲?” 我愧疚,卻也疑惑。
不過他沒答腔,就好像我們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一樣,他的眼像兩泡紅酒釀般漫著水氣失了焦距─選擇性的盲目─記得邂逅那夜他便是這樣,他,在逃避什麽,卻又緊抓不放。
“放蕩,是一種病嗎?” 那膜忽地像泡沫一樣破開,膜裏被愁苦包覆的少年發出囈語,一個難以意會的謎題。
“醫生,” 他幾近虛脫的神情,天人交戰,嘴裏的話和他的嘴在搏鬥,“可不可能....一個女孩子因為生了什麽病,她會克製不住自己去....去和男人上床?”
輪到我沉默了,我猜得出他為什麽要問這個怪異的問題。
“你不要胡思亂想,這樣懷疑她不太好,事情還有很多可能。” 我企圖安慰他,可是,我的頭沒來由地開始發暈,眼前的阿男恍惚變成兩個影子,在前在後,我竟然找不到自己──怎會這樣?!
“胡思亂想?哈哈....” 他笑得慘苦,舌頭像尾離水掙紮的魚,在無聲的口穴中瀕死的顫抖。這種比哭還不堪的笑聲,我似乎很熟悉,好像是....我自己!
“你不會相信,陳大哥,你一定不敢相信,我是怎樣熬過那種....那種眼睜睜看她躺在別的男人床上的苦!那種比死還難過的感覺,你了解嗎?!” 他嗓子啞了:“我隻能當它是一場又一場的夢!惡夢!操他媽的!她是怎麽一回事啊?她竟然把那種事當遊戲!”
頃刻,我和阿男竟然合為一體了。我分不清說話的人是我還是他,那悲情的遭遇是他還是我──相似的愛情際遇讓我渾身發抖,我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從他的眼裏看到相同的恐懼,我和阿男,遇上同一個撕裂人心的魔女!
他說話的時候握著胸前的十字項鏈,虎口都要捏出血來了,我的心情受他影響,牙根也咬得緊緊的,不過,不幸我是個專攻神經醫學的“專業人士” ──記得阿男曾這麽稱呼我──在這時候跟著他一起亂了方寸會顯得很不專業,我還答應過要幫他的!於是我被迫收拾破碎的心,重新當個,醫生。
“你的心情我很了解,相信我,阿男。” 我說:“春眉這種行為或許真的不是道德上的問題,我寧可相信是病理上的,也就是說,她病了,心病,心裏潛藏某種無法跨越的障礙導致她的濫交....呃,性行為泛濫,這在心理學和神經醫學上確實是有案例的。我想,你必須先了解這點才行。”
“可是....對男人來說,這有什麽差別呢?當我每次把她像走失的小貓一樣拎回家,我哪管她是道德上還是什麽病理上出問題,我有時候真的想破口大罵她賤女人,看她一臉無辜的樣子,我還懷疑是不是裝出來的,你說,我該怎麽麵對她?!到最後,還不是自己騙自己!”
自己騙自己,是啊,我何嚐不是?阿男的話,恰似一支尖銳的箭,殘酷地射穿我的心窩,我竟然無言以對。
“算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必須先找到她。” 他掏掏褲袋,好不容易才找著一張揉爛的發票,問我:“有筆嗎?”
我襯衫口袋剛好有枝簽字筆。他在發票上寫下幾個數字,遞給我:“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假如小眉找你或你找到她,請趕快通知我。”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不禁搖搖頭。這是男人的宿命,愛上了就逃不開,隻要那份迷戀還沒退去,就算女人做了一百個錯事,她還是沒錯,男人隻有選擇原諒。
我非常明了這個道理。
電梯上升,我的心情仍徘徊在停車場黯淡的燈光裏,樓層指示燈緩緩跳動,停在二樓。
電梯門打開,一個戴著細金邊眼鏡的女生走了進來,朝我點點頭,我並沒有正眼看她,不過她應該是微笑著。我聞到她身上有股蘭花的幽香。
“幾樓?” 因為我離電梯按鈕比較近,我問她。
“請問這醫院的公關部門是在幾樓?下還是上?您是這醫院的人嗎?”
“小姐,你一下子問我這麽多問題,我要先回答哪個?” 我問,這次我看清楚她的臉,是個皮膚黝黑但長相清秀的女孩,我沒見過,應該不是醫院的員工。
“喔,” 她捂著嘴笑了,“我的職業病,不好意思。你想回答哪個就哪個,可是你最好先告訴我公關室在哪,我有點趕。”
一個說話很快的女生。我猜她的性子一定很急,瞧她小動作挺多,恐怕還帶點神經質。我幫她按了三樓。
“謝謝。”
她又送我一個微笑,之後再也沒有開口。幸好隻差一個樓層,我刻意避開她的目光,假裝欣賞電梯裏張貼的一張西洋仿畫──雖然那張畫裏的仕女我已天天看得厭煩──這種時候也隻有這方小小的風景可以容我藏匿自己的尷尬了。
三樓到。她又朝我點個頭,然後踩著輕快的腳步離去,我聽到高跟鞋敲在磨石地板上叩叩叩的規律聲響,漸行漸遠。之後,電梯門關起,一切歸於平靜。
“找Candy嗎?” 我想,大概吧,不過此刻我不能容許類似的無聊心思,該煩惱的事情太多,身上背負兩個怪女人已經太沉重,我實在承受不了多餘的煩瑣了。於是我又茫然地凝視著樓層指示燈,讓電梯把我帶往另一個消磨生命的地方。
電梯門再度打開了,我深深呼了一口氣,想把體內的悶隨著二氧化碳一並吐出,但是我的氣息在我看到湯主任和副院長肥矮的身影時便倒抽回我可憐的肺,逼出我一身汗。
“三十八個複診,十四個初診,兩場研究簡報,最重要的,一個倫理委員會臨時會,這些是你今早錯過的,你怎麽說?” 鋼炮王冷峻地質問我,他漲紅的胖臉像極了剛出爐的火腿披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