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孩
那眼神既誠懇又堅毅,我無能抗拒。事實上,我對那個女孩的心,也不知不覺起了強烈的好奇,那種好奇甚至帶點挑戰與探險的亢奮,我想挑戰那白色的禁忌,往那冷冽深幽的內心世界探險。隻是,我已分不清是基於學術上的理由,還是我個人情感的因素。
“我當然願意,隻是,這不是我的專長,阿男。” 我說:“不過我可以先和她談談,了解她目前的狀況,或許我能明白其中的症結。”
“那真的是太好了!謝謝你,陳大哥。” 他笑了。
“但是你要想辦法確定小眉的意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接納我,還是單純對我感到愧疚而已。”
他點點頭。不久之後他離開。
黃昏時刻,窗外的紅霞偷偷溜進我的床尾,我坐在床邊一口一口啜飲白開水,舌根滿是苦味。我思索阿男的話,用無恙的左手把弄女孩送來的貝殼,前後左右上下正反的翻看數遍,覺得這對小朋友蠻有意思。
“那女孩..真的把我加入信任名單裏了嗎?”
我在心裏呢喃著,然後,看到了綠盒邊的信。差點忘了。
右腦支配左手,左腦支配右手,加油啊,我的右腦。費了半天勁那封信終於拆開了,幸好女孩隻是用膠水稍微沾了封口一些,要不然我可能會把整個信封撕爛。
是張黑色的信紙,夜一般的黑,上頭的字是螢光白,開頭大剌剌一排歪斜的字──
Mytilus edulis。紅潮。死。
怪透了,沒想到這世上除了姚慕容士琴之外,還存在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的怪異女子,幸或不幸,在我三十幾年的苟活當中便遇上她們兩個。當然,由神經醫學的角度來看,特立獨行並不必然被視為病態或正常,最後還是得以一套公認標準來評判,那即是社會化的接受度,易言之,該出的牌不一定要出,不該出的牌,卻千萬不能出。
那位小眉姑娘似乎出了一張鬼牌。我希望她是惡作劇,假如她仍對我的粗魯行為耿耿於懷,那麽我願意將這封隱含敵意的信當成一個單純的抱怨,畢竟我的舉動確實驚嚇了她,雖然,我的出發點是救她的命。
那令人費解並且不怎麽讓人愉悅的開頭大字之後,幾句話用較小的字體及工整的筆法列在下頭,我耐著性子讀完:
“最殘忍,莫過於加害者是瞎子,被害者是啞巴;最悲哀,莫過於清醒者太無知,沉耽者太無悔。珍珠與劇毒,不是她們所願,亦非她們所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生則懷抱痛苦,死則徒負臭名。你不配了解珍珠的痛苦,我卻希望你能用千萬分之一的良知,好好傾聽一個病者的原罪──是的,或許她們身懷劇毒,她們瘋了,可是,她們也病了。”
文字結束,沒有署名,我猜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屑讓我碰到。她仍怨著我。
我的腦門猶如被悶雷擊打,轟隆一聲震得七暈八素,不知所雲,我睨著那符咒一般的黑底白字,一股驚悚與無助從脊椎的深處傳到腳趾,恍惚之間以為自己置身太虛幻境,或者智力退化到幼稚園時期,眼裏明明是中文字,卻無能解讀。
“這....這這是什麽跟什麽啊?” 我的牙齒微微打戰,要命的門牙冷不防又抽痛起來。
看來我自己太自命清高了,區區一個小女子已將我多年來辛苦累積的尊嚴與自信瞬間擊潰,老把人家看成痞子太妹的我,原來也是阿男口中的屁蛋。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阿男也完全誤解了這甲殼的意涵?!真是沒想到....”
我感到泄氣,窗外暖暖的夕陽忽焉染上一抹斷腸人在天涯的淒楚,這不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時候,何況,我也不是少年了,我當然識愁,在反覆嚐試化解與那少女之間的敵對卻屢屢失敗之後,我著實覺得無比的疲累與落寞。
疲累可以理解,可是落寞?
平日接觸慣了那些神經係統出了毛病的患者,自己好像也漸漸神經麻痹,對生活麻痹,對人情麻痹。人與人之間的所謂“關係” ,隻剩下一隻病曆,詢問與作答,康複或惡化,這就是人人稱羨的醫師生涯。
因此,醫生的感情生活遂成為最後的救贖,最後的避風港,親情、友情、愛情──這三者對醫生的珍貴,尤甚於其他行業,因為這三者的取得成本,遠高於其他行業,當中,時間是最主要的原因──因為醫生太忙碌,忙碌於三者之外的病患身上,卻鮮少能從病患得到感情方麵的回饋。於是,宿命說:醫生注定寂寞。
我的避風港呢?更是一種笑話了。慕容士琴,還有她發明的那個殘酷實驗,我無可期待,沒想到,如今連個陌生人都要視我為寇讎,我這白老鼠什時候已變成過街鼠?這是進化,還是退化?
看來,阿男真的要大失所望了,我恐怕幫不了他的朋友。隻是萬萬沒想到,這麽關心小眉的他,竟也會對她捎來的訊息解讀錯誤,不過,這不能怪他,有可能他腦子真的不靈光〈我也是〉,更有可能的是,那小妮子在玩弄什麽花招,把兩個可憐的男性當猴子耍。
真的隻是個故弄玄虛的花招?Mytilus edulis,紅潮,死,這些究竟代表什麽?
我仔細研究女孩的信,看看她送的“南洋金唇蠔” ,再回想阿男那驚喜的反應,心情亂了,思緒亂了,像一艘漂泊在怒海上的小船,隨時有滅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