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追求

  少年停下手邊的動作看我，卻不答話。


  我努力擠出點笑容，為自己的魯莽道歉：“對不起，我們不熟，可是我卻問這種私人的問題．．．．”


  “小眉不相信愛情，追求她是沒用的。”


  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讓我對自己的無禮更加慚愧，然而，我與他的距離卻以某種超乎想像的速度縮短了，同時，在我的慚愧之上，另一股更大的情緒驀然淩駕──同病相憐。


  總覺得該說些什麽來安慰彼此，可我卻選擇讓沉默齧咬兩人暗自抽痛的心。我猜他一定不好受。流逝的浮光掠影一點一滴回到我的思緒裏頭，我想著“小眉” 的四葉幸運草，咀嚼她說的話，試著和少年的苦悶串連出某種因果或邏輯上的關係，但完全無解，或許我需要多一點的線索。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


  “瞿秋男，叫我阿男就好，秋男這名字整個念很像女生，我不喜歡。” 原來我完全記錯，什麽瞿耿勇霍秋勇，牛頭不對馬嘴。


  “好，我就叫你阿男吧。我猜你未滿二十歲，我呢，可能大你一輪，老家夥一個，不過別太見外，我不喜歡倚老賣老的。” 我表現的很熱絡，這讓我自己有些吃驚，不知怎麽的很想跟這個痞子熟，可能是命運相似的緣故。


  “對啊，我很討厭一些喜歡擺老的屁蛋，以為自己多活幾年就了不起，裝個樣子就想教訓晚輩，真的很欠扁耶。不過像你這種．．．．嗯怎麽說呢，對，專業人士，我倒是很尊敬，醫科好像要很優秀功課很強才能念吧？可是你看起來不會一付很屌的樣子，這樣更令人佩服。” 他神情愉悅地說著，與剛進房間時的生疏僵硬有天壤之別。我覺得這樣很好，至少我已成功移轉了他的注意力，讓那份沉重放下。


  這時，綠色的紙盒打開了，我看到一塊乳白色像碟子的東西塞在紅色絨布舖成的盒底，我定睛一看──

  “啊？送我牡蠣殼幹嘛？”


  “老天．．．．”


  我們幾乎是同一時間放聲驚呼。我和阿男麵麵相覷，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大惑不解，但他的，卻是五味雜陳，先驚訝，後發楞，然後陷入沉思，最後是一絲難掩的興奮，那張寬臉走馬燈一般把一個落拓少年的情緒一五一十出演，我這觀眾卻如墜五裏霧中，摸不著腦。


  “怎麽？這牡蠣殼還是什麽的，有什麽特別意義嗎？”


  “那不是牡蠣，是南洋金唇蠔。” 他的表情忽爾變得莊嚴，又帶點神秘。


  “南洋金什麽？！” 我把那片碟子樣的甲殼拿在手上反覆觀察，看不出任何黃金的成份，聽那勞什子名頗有來頭，我猜這東西可能很值錢：“金子做的嗎？不會吧？！”


  “不是金子，是珍珠，南洋金珠。” 他的眼睛發亮，似乎他口中的珍寶近在咫尺，他說：“你手上拿的是金唇蠔的甲殼，南洋的金色珍珠就是金唇蠔養出來的。”


  這小子為何這麽激動？我納悶。不過是死物的殘骸，又不是真的養了珍珠在裏頭，女孩送這東西當賠罪禮我隻能勉強接受，瞧瞧這殼說實在並非真的色澤鮮豔造型奇巧足供收藏──粗糙的表麵毫無加工，乳色底褐色紋略顯髒汙，甚至貝緣還缺了幾角──如此的普通，我還必須為它的去處傷腦筋呢！

  “嗯．．．．真是特別的禮物。” 我苦笑。


  “的確啊，陳先生，你知道嗎？小眉把這些貝殼當成寶，隻有她最最要好的朋友才能收到這個禮物呢，看來她真的是鼓起很大的勇氣來接受你．．．．” 阿男捏著自己耳上第三隻耳環，若有所思。


  我盯著他那琥珀色的環圈，猛然覺醒，原來自己始終陷在一道深不見底卻狹窄的縫隙當中，從情人節那晚火辣的少女裙底到眼前象徵友好的南洋甲殼動物骨骸，一環接著一環詭譎地將我往一對素昧平生的“玩在一起的朋友” 推近，我竟絲毫沒有察覺，猶如掉了腦袋的傀儡，等著被那黑暗的孔隙吞噬，帶往未知的淵底。


  “那我這一摔真的是意義非凡，阿男。” 我說：


  “不瞞你，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你朋友會因為厭惡醫生而跳樓，那真的有點誇張。一個正常人不可免的有許多不容違背的原則，但是麵對死亡，他會放棄這些原則而選擇活下去，因為這是生命的本能。我想，除非她的心中有什麽不可解的心結，甚至罹患嚴重的躁鬱症之類的精神疾病，否則像她昨天那樣異化的舉止，有可能隻會停留在自我情緒紓解的階段，也就是說，她希望某個中斷能夠介入，讓她避免傷害到自己，而非真的想死，幸好，我介入了，真的好險。根據估計，這種假性自殺大概占了總自殺案例的三分之二，不幸的是，當事者常常會弄假成真，也就是說，自殺者內心想活，卻意外的自殺成功，你看，這樣是不是很悲慘呢？所以，這次的事情我怕隻是冰山一角，有必要對你朋友再多做觀察，這是我的建議。”


  “這就是我感到高興的地方，陳大哥，你是第一個！” 他的手緊緊抓住床邊的把手，情緒激昂：“你是第一個這麽接近小眉的醫生，我希望你幫幫她！”


  “如果你能說服她接受輔導，我當然願意幫你介紹我院裏最好的心理醫生。”


  “天啊，陳大哥，你難道聽不懂嗎？” 他語氣急切地說：“我說過了，除非是她願意接納的人，要不然她不會肯的．．．．莫非你不願意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