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鑽石與珍珠
地獄的氣味竟跟病房一樣,消毒水、麻醉劑、紅汞、巴比妥酸鹽,這些鬼東西連鬼都擺脫不掉。
我醒來時躺在白色的榻上,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窗格和茶幾也是白的,蓋著的毯子白的,熱水瓶白的,我的手也是白的──裹著白色的石膏和紗布。原來傳說真的應驗了,生前最後看到的顏色真的變成死後最厭惡的顏色,我現在確實覺得如此。
啵啦─
我想抬頭窺探聲音的來源,脖子卻像水泥乾涸,難以動彈,於是我試著翻動整個上身,側過左邊去看,是一本Fashion雜誌漂浮在空中。
“你醒了。” 啵啦一聲,雜誌又翻了一頁,交疊的長腿上下交替,說話的是慕容士琴。
你醒了──這句話是問句還是敘述句,是要冠上問號還是句號,老實說從慕容士琴平板的腔調無法分辨出來,不過以她的聰明才智,我自動將之冠上句號,也就是,她這句話是不帶一點溝通意味的。
她把雜誌放下,調了調點滴的速度,然後把手放在我的額上:“還好沒傷到腦部,你的顱骨完好如初,不過脖子扭傷,右上臂骨折,另外一些輕微的撕裂傷及表皮擦傷,沒什麽大礙,你得救了。”
我差點以為我受洗了,美麗的慕容士琴姐妹,我說。
她嫣然一笑,右手從我額上挪開,移到我的頰上。那柔嫩的手感覺比方才溫暖多了,可見我的臉比我的頭還涼,或者她知道我的臉需要多一點的溫暖。
“你看看這個。”
電視突然啪一聲開了,慕容士琴在身後藏了一隻遙控器。
我的眼睛剛好可以直視螢幕,螢幕上一張名主播的大臉,血紅色的嘴唇微微歪斜,是在笑吧,但是BGM卻是節奏緊湊的搖滾樂,像是在報導什麽激動人心的消息。
“名院名醫,奮勇救人──現在的醫生真是越來越不好當了,有時候還要有救難人員的本領。接下來要給各位觀眾看的,可能有些鏡頭會稍微驚悚,請家長務必先叮嚀您的子女,以免受到驚嚇....昨日淩晨八點二十分左右,一所位於台北市精華地段的著名私立醫院發生精神病患企圖跳樓自殺事件,一名年約十八歲的少女趁著醫護人員鬆懈的機會,跨出病房窗戶站立在平台上,當時該醫院的一名精神科醫師不顧自身安危,冒險搶救,以下是本台獨家取得的珍貴畫麵....”
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像個笨蛋一樣蹲在少女的背後,一雙手遊走在女孩的胸腹之間,分不清是在救人還是進行性騷擾。
“你最大的敗筆,” 慕容士琴盯著電視,笑著說:“就是胡子忘了刮。醜死了。”
“敗筆?你以為我願意啊?還有,我不是精神科,那什麽新聞台,連神經外科和精神科都分不清楚。”
“那不是重點,先生。觀眾要看的是...” 她興奮地提高聲調指著螢光幕叫:“你看你看!精采鏡頭!”
我冒著脖子折斷的危險,盡力撐起身子,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從高空墜落的連續動作,電視台還將它做了重播三次慢動作的處理。鏡頭裏的救人者癟腳地在平台上失去重心,搖搖晃晃幾下,當女孩從他的懷中逃出時,男子從台邊滾落,接著像一袋垃圾般急速下降,鏡頭跟著Take過去,越過幾扇窗戶張大嘴巴看熱鬧的病患及家屬,通過二樓時擦過一根銅杆,最後停留在風塵仆仆的救生氣墊上,垃圾,不,男子安靜地倒臥著,屁股朝天,右手壓在胸下,頭往左偏,兩腳跪地,鏡頭在此結束,然後,重複一次。
“像個白癡啊我!” 歎了口氣,我無力地望著天花板。“再加上你說的,胡子沒刮,我真是糗大了。”
“幸好你沒事....看來我男人已經變成英雄人物了喔。”
“你說什麽?!” 我忽然覺得傷已好了一半,好久沒聽到慕容士琴稱我為“她的男人” ,我不敢相信。
“英雄啊,你現在是你們醫院的紅人喔,剛剛我踏進醫院大廳時好多人來關心呢。” 她的笑有點不自然。
我寧可不當英雄。我明白慕容士琴的價值評估係統開始運作了,或許這整件事最大的受益者是她。
記得曾經在某個濕熱無聊的下午闖進住院醫師的Man‘s Talk裏頭,那時一群老男人不管已婚未婚,彼此交換“兩性經驗” 。倒沒有把床第故事翻出來那般猥褻,頂多隻是吹噓馴妻良方或者泡妞要訣,要不就是一付戰戰兢兢神神秘秘,對在室幼齒提出警告──女人,啃男人骨喝男人血,致命毒藥呀!──雖然言者自己已當了數十載的王老五,姐姐不疼妹妹不愛的。
“昂貴的女人哪,充其量隻是婚戒上的那顆鑽石,好看是好看,卻沒什麽實質功效,花盡男人大錢又阻礙下一段美好的愛情。” 有骨科浪子之稱的司馬前輩說:“不過她們對裝飾用的鑽戒卻像兔子見了蘿卜一般無法自拔,不是為了好看而已,更多時候是為了社交,鞏固自己的地位。”
“不過呢,男人卻是直接把女人當鑽石鑲在皇冠上,一來炫耀,二來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望,當然,這是要付出極高代價的....”
當時我無法理解司馬為什麽要在那兒斷句,隱約覺得有辱他浪子的封號。更要命的是,他那張紅豔賽女人的厚唇是在我眼前閉起的,我猜不透何以他要憐憫地看著我,彷佛我恰是他話裏描述的受害者。
我已然知道答案。
“你在想什麽?” 慕容士琴問。我想她觀察我呆茫的臉好一陣子了。
“沒有,沒什麽。”
“安心休養吧,別胡思亂想,反正你現在是有薪給病假,你的病人醫院會找人帶,有空的時候我來探望你,順便幫你了解一下,OK?”
她從椅子上拾起她的Louis Vuitton Marais手提包,戴上粉色太陽眼鏡,表示她要先行離開了。
“我是向我們主任親自請假的喔,兩小時,平常他不會輕易準的,可是為了你,說什麽他都得答應我!” 她的大眼睛在迷離的鏡片後頭眨了眨:“掰囉。”
我搖搖頭,望著她美麗的背影,我不斷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