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發呆
然後,我像被森林吸引住了,久久,我凝視著女孩的背影發呆。
曾經讀過一位忘了名字的作家寫的作品,他把女孩子比喻為蛋。不過因為作品是日文寫成的,蛋的漢字是“卵” ,總覺得比蛋更適合形容女孩子。倒不是因為失殖係統的緣故,而是那字的形狀,像一個豐滿的女生優雅的蹲著,青春的肉體蘊含強韌的生命力,不論是蛋殼的皎白或者那蛋白質豐富的營養,簡直訴盡整個宇宙生命的奧秘,然而──就隻是一顆小小的卵而已。
秋末的森林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卵。我的眼睛望著那圈完美的橢圓,突然有種震撼的感動,覺得再也無法把視線挪開似的,我的肚子竟也隆隆作響了。沒吃早餐,我的空腹激烈抗議。看到了一枚漂亮的蛋,於是自然地想吃它,生命就是這麽簡單的東西。
接著,我碰觸到蛋的肩膀,女孩的肩膀,風在我耳邊刮過,我的腳寒酸地挨在窗邊,立在狹窄的平台上。女孩尖叫了一聲,掙紮著要站起來,我使勁地壓著那張柔軟寬闊的肩膀,看著蛋無助地擺動搖晃著,饑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憐憫。
“放開我!放手....你這個渾蛋!白癡!” 她的眼睛突然往上吊,鼻子沒命地吸吐氣息,我發覺她墜入某類無法探知的精神恍惚當中,嘴裏全是含糊難辨的囈語。
既然決心幹了,就不能輕易放手,不過我的處境是危險的,我非常明白。平台上所剩空間不多,我的腳隻能盡量靠著女孩的屁股,又因為要壓製女孩的力量,我的重心呈現上下拉鋸的狀態。專業能力在這個時候變成垃圾,我能仰仗的剩下我的原始本能,那就是支配身體的技術。的確,我是冒了極大的危險,對我或者對女孩來說都是。有可能,我們會結伴掉下去,或者平台上能夠留下一個,結局都是一樣悲慘。
底下的尖叫四起,規模更浩大了,圍觀的群眾數目倍數成長,哨子聲偶爾撕裂清晨的鳥囀,傳到不該傳的神經科病房這邊,我和女孩的耳內。
“小心啊!”
當我抱住女孩的膝蓋,有個粗硬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艱難地回頭看,是一群警消人員,還有湯主任等院內同事。終於。
“陳醫師,幹得好!” 湯主任扯著山東腔向我大吼,一個靠近他的警員掏挖自己的耳朵。
我竟連苦笑也笑不出來。手裏抱著的女孩像條發狂的貓,拚命扭動發出嘶吼,又像尾滑溜的鰻魚,我的手必須極度小心才能避開她的敏感部位,卻總是失敗。
事實上,湯主任的話讓我感到刺耳。當我不幸與女孩朦朧的藍色眼眸遭遇,那對深不見底的深藍漩渦不斷襲卷一個訊息給我──騙子!背叛者!你這可惡的“醫生” ──我覺得自己的耳根開始發燙,眼睛也是,濕濕地沸騰起來。
我心虛地捂住女孩的耳朵,企圖阻絕她和外界的聽覺接觸,然後,我摸到了一個冰冷的東西,那枚四葉幸運草。
我僵住了一秒鍾。
接下來的時空呈現一種違反科學的矛盾,就好像作夢者在夢境中又作了夢,同一個位置容納了兩種相異物體,我的感官知覺暫時歇止。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外部世界以光速進行著超乎我感官所能知覺的事物,使得我的知覺像是停擺了一樣。
我在往下墜落。
五樓陽台的波斯菊和向日葵朝我擠擠眼睛,然後急速退去,接下來是四樓的玻璃馬賽克聖母瑪麗亞拚花,我在通過聖嬰的胸部時臉部上仰,剛好與俯瞰的八隻眼睛交接──聖母與聖子一對,痞子與他馬子一對,四張靜止的臉孔像天燈一樣向天飄去。
我甚至連自己的叫聲都沒聽到,也不知道墜落何時結束,一直好奇跳樓自殺的那些病患在這種時候都在思考些什麽,沒想到我卻腦袋空空。或許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例如墜樓的原因到將去的死後世界究竟為何,還有慕容士琴失去我的感受,以及要擺怎樣的姿勢觸地較自然等等,理應為這些按照重要性排個先後順序,但是風不斷地在我耳邊吼,我什麽也沒辦法想。原來人在墜地前腦子一片空白,或許,不管什麽死法,過程都一樣。
不過,至少在我意識還清醒時,我知道那金發小子出現了,女孩應該不必害怕醫生了,醫生我已經消失。
少年的臉適時在我僵住的那一秒鍾浮現窗口,女孩獲得解脫,她嬌小的身軀滑過我的側邊,投向那雙堅強的臂膀,然後,我像隻中彈的野雁,狼狽地抖動幾下,消失在平台的右方。
徹底失敗。女孩甚至不必碰觸到我,光那一閃輕蔑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失神,原來我對她的在意,超乎自己想像。
她輕蔑我,或者說,對我毫不專業的行動感到可笑,當我止不住內心饑餓的那一刹那,什麽神經係統,什麽因果連鎖,全成了無聊的雜碎,就算把那襲白袍再穿上,我都不會是一個醫生。那麽,會不會那抹輕蔑的笑並非不懷好意?她是如此痛恨醫生這個名詞,我已不夠資格,那她會把我加入信任名單裏嗎?
據說,人死後會記得生前最後看到的顏色,來世,那會變成他最痛恨的顏色。
我想,女孩前世最後目睹的一定是白色吧?
那我呢?地平線應該就在我腦後了,我現在還想著剛剛脫下的白色製服,我仍然對女孩莫名的恨意不得其解,不過今生不能得到答案,來世的我應該會明了吧。因為,白色,將成為我來世的禁忌。
終於,無盡的黑色隨著眾人的驚叫預先來襲,我的眼就像電燈泡燒掉一般,對白色鳴起喪鍾,世界的終端,隻剩下我眼皮內側的灰色。
就這麽死了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