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奈
說是端詳,其實我也隻能觀察到她的背影而已,況且她還裹著一條毯子,曝露在晨曦中的就剩下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的肩其實很寬,昨晚我並沒注意到這點。她的脖子很纖細,皮膚很白,配上小巧的腦袋,整體的比例顯得完美,就好像一把豎立的大提琴,線條在朝陽的光影中流動,展現異樣的美感。當然,她及肩的長發此刻不安地在她的腦袋四周飛舞,我因而看見那對細致的小耳朵,偷偷匿在淡青的發根旁,有種青澀的性感。我注意到她右耳垂戴了一隻銀色的耳環。其實也不能說是環,隻是一株銀色的四葉酢漿草栽在粉嫩豐厚透著紅霞的耳垂上,就像一座迷你花圃。
如果慕容士琴也戴上這種耳綴子,應該會很好看,我想。
“喂你──”
我們幾乎同時出聲,她轉過頭來,臉上一抹氣憤的表情,但因為突然的默契,顯得有些吃驚。
“你..最好滾開,不要在這礙我的眼。” 她又把頭轉過去了,說的好像她正在欣賞日出一樣。
“可不可以請問你一下....”
“我不想聽,也不想答,你們當醫生的最虛偽,自以為了不起,以為自己是神,其實隻不過是個渾蛋!”
“我是想....”
“你以為自己是醫生就可以要求病人乖乖聽話嗎?你想阻止我往下跳,但是我告訴你,我寧可摔死也不想多看你一秒鍾!”
“那個幸運草!” 我大聲說,“原本就隻有一個嗎?”
我不知道我怎麽會問這個蠢問題。女孩再度把頭轉過來,不,她是半個身子都轉過來了,她楞了一下:“你說什麽?”
我指指她的右耳。她伸手去摸,明白我是說她的那株銀葉子,乾躁的嘴唇笑開了。這時,我發現那對藍眼睛不再讓我感到唐突驚駭,溫暖的感觸隱約從澄澈的眸子發散開來,可是,又伴隨一種莫名的哀傷,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被迷住了,不,應該說是感到心痛。我對這女孩有種陌生的憐愛。
“你這醫生好怪。” 女孩的笑容隻維持幾秒鍾,雙手把毯子抓得更緊。我突然意會到,一個想尋短的人應該不會怕冷找毯子取暖才對,以此推論,那麽她應該不會跳下去,或許她隻是想看看早晨的陽光,也或許她隻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我安慰自己。
“哪兒怪?”
“你這時候問我這個問題,不會覺得很怪?” 她似笑非笑。
怪?我看你才怪呢,不過,這話我可不能脫口而出。我並不是心理醫師,交談式的診斷非我所長。臨床上與神經係統失常的病患口語詢答,的確可以稍稍窺探致病的根源與相關的器質性病因,例如遺傳與用藥習慣。在神經外科的範疇裏,這僅是一種了解壓力環境的途徑,卻不是有效的治療方式。簡單的說,我和這女孩的交談,沒有任何專業能力的介入,純粹隻是個人想法的交換而已,我甚至完全無法了解她痛恨“醫生” 的原因,以及堵門、站在危險平台上的動機。
“我隻是想問你耳綴子哪買的。”
“在我跳樓之前?你還真是懂得利用一個人的剩餘價值....果然沒錯,你們當醫生的,全身上下乾淨的隻有那套白色製服。” 她的笑有點殘忍,不過我打賭她不會想死了,因為她找到了屠殺的對象。
“這跟醫生無關吧?而且,我的製服通常很髒。” 我把領子翻出來秀給她看,沒想到今天剛好穿到衣櫃裏最陳年的那件,的確是難看的黃褐色,洗不掉的汙垢。〈這樣的髒度超出我的預期,我趕緊把它又翻了回去,額頭冒了點汗〉
女孩對我的醜態卻毫無反應,讓我有種想跳樓的衝動。這丫頭真的難搞。
“買很容易,擁有它卻很難。”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輕觸右耳上的銀葉,眼睛直直瞧進我困窘的情緒裏,我因為暫時參不透她話裏的涵義,心虛得一對眼珠子胡亂流轉。
“陳醫師,需要幫忙嗎?” 後頭有人喊著。
天啊,我根本忘了女孩的安危,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我想小李他們是有點不耐煩了,受不了我慢吞吞地跟這奇怪的病患瞎耗才忍不住出聲。我覺得我該采取一些積極的行動。
很不幸的,當我試圖把手往窗欞上攀時,才依稀記起人都有心理空間防衛線的假說。看到我開始動作,女孩皺起了眉頭,身體震了一下,原本稍稍突破的防線顯然又張開了,她顛簸地向後退,眼神燃起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