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恍然大悟
大夥兒一齊把目光投向我，這個時候，我恍然大悟不高不低當個住院醫師的壞處。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迫不得已往那扇似乎詭異又危險的房門慢慢靠近。
“鎖住了嗎？” 我問。
警衛晃晃手上一大串鑰匙，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走廊回音裏有幾聲乾咳，沒人回我話。
“鎖被我們打開了，可是門打不開，裏麵那位小姐好像把門堵住了。” 終於說話的是小美，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眶泛紅，上衣淩亂，褲管上一大塊漿色的汙漬，似乎剛經曆一場浩劫。
“哪個小姐？” 我有點詫異，卻不太敢問她，“把門堵住是為什麽？你們幾個人沒辦法推開嗎？”
“試過了，可是那頭好像被什麽重物抵住。” 小李使勁推門，我聽到門板的另一端發出嘎啦嘎啦的噪音。“可能是病床，我們在猜。”
“來，加上我的力量，我們再推推看，小心一點。”
果然，門開了一道縫，那頭接著響起女孩子的喘息和嘶喊，那聲音低沉而乾癟，像砂紙摩擦的聲音。我試著從門縫偷看，被驚嚇了，裏頭一對湛藍色的大眼直衝著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來了，是昨晚那個昏迷的女孩。
“小．．小姐！麻煩你開門好嗎？” 我拉高嗓子，“有什麽事好好談，不要這樣，會受傷的！”
會影響其他病人，護士長對裏頭喊，我是不太苟同她在這節骨眼說這話，萬一惹惱這個情緒高張的女孩〈我猛地記起她還有個痞子男友〉，狀況可能比現在更糟。
“病人什麽時候醒來？點滴換過幾次？” 我問。
“好像是剛剛才醒，我換了兩次。” 晏文回答，“我值班的期間好像還有個男生陪她，奇怪，現在房裏頭好像隻剩下這個女孩子。”
那個痞子上哪去了？我回想起昨晚離去時看到的那張冷漠呆茫的瘦臉，內心的不安再度簇擁上來。
我要大家再試試。遇到情緒不穩的病患，時間的爭取很重要，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僵持當中，再這樣下去，我擔心情況更嚴重。
門再度開了縫，較之前的幅度更大，那種嘎啦嘎啦的聲音更加鼓噪，猜得沒錯，我們都看到了病床的滑輪露在門外，這小妮子真的推了病床把門堵住了。她真的發狠。
她是哪根筋不對勁啊，我看小李的表情是這個意思，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精神分裂？躁鬱狂？歇斯底裏？還是喀藥？！
門幾乎就要整個打開了，剛剛的男護士加入我們的行列，看來情勢漸佳。可是房內的喘息和叫喊停了，我鼓起勇氣再度往門縫看，藍眼睛不見了。
“Ｓｈｉｔ！搞什麽花樣．．．．” 我在心底咒罵。
我承認自己有點光火，簡直是把整個人的力量往前倒去，我把氣全出在眼前那扇門板上。
不料，門瞬間滑開了，原本上緊的病床滑輪卡榫鬆脫，我整個人撲倒在床板上，連同病床急速往房裏滑去，我的門牙還撞上床邊的護欄，發出鏘的一聲，痛死人！
沒人跟著我進房，他們謹慎地觀望著，看來我是活生生現成斥候，這群膽小的家夥！尤其是你，小李，你死定了！
房裏竟然沒人。我緊張地四處張望，連個小角落也不放過，但是看不到女孩的身影，霎時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小心啊，陳醫師。” Ｍｉｓｓ盧突發的聲音反嚇我一跳。她應該有看到我額上的青筋。
“小姐，你．．你你在哪裏？”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有點蠢，艱難地移動一步，腳底踩到玻璃碎片“咯啦” 一聲。
“她把整管點滴瓶砸在地上，我有阻止過她，可是．．．．” 小美像要哭了。
噓──
我要大家別再出聲。今天的天氣不算太好，早晨微弱的陽光撒到半空就散失了，就連這屬於邊間的病房也分不到多少明亮，室內擺設的實體還比不上影子多，整個呈現灰蒙蒙的一團。一扇大開的窗灌進一縷縷寒涼的晨風，百葉窗胡亂收起，斜掛的米白色窗簾被風卷了出去，像鬥篷藏了個人一樣鼓漲在窗邊，噗噗騷動。
很湊巧的，一束黑色發尾的尖端消失在窗緣之前被我看見了，我初始錯認那是空中飛過的某種昆蟲，但是當我走到窗邊，翻花絲帶一樣炸開的發迎著風挑戰地心引力升起，拂過我的鼻尖，往前飄移，然後往下墜落。
女孩裹著薄薄的毯子浮在窗外，像一隻白鷺。
我用力揉揉眼睛，差點以為身在夢境，原來女孩是站在長寬一米的樓間平台上，旭日遠遠地在她身後照耀，光線似乎瞬間變強了，白鷺於是變成一團橘紅色的火球，顫巍風中。
“別過來！”
女孩背對著我，那姿勢是隨時可以輕鬆跳樓的，聽到她這麽大喊，我像急凍人一樣定在原地。病房外那些人在這時紛紛擠進房內，我對他們伸出手指〈應該不是中指〉猛搖，示意他們離遠一點，“別過來！” ，我複誦一遍女孩的警告。
我想，我是遇上生平最大的一次危機了。
也許，現在需要一個真正的談判專家。在我幾年的精神病症臨床經驗裏，病患鬧自殺的例子不是沒有，可是像眼前如此迫切而危險的狀況卻是頭一遭，我覺得有些使不上力。任何預設為安全的問答都可能刺激這個女孩產生不良反應，後果可以想像，那就是，她在我眼前跳樓，我的職業生涯跟著完蛋。
事實上，我並不真的關心職業生涯，我的意思是，假如我的工作丟了，我的一切──包括人格聲譽、房子、車子，還有慕容士琴──都會化為泡影。或許，這個時候應該關心的是女孩的生命才對，但是我腦子裏充塞的，全是對個人利益的考量，我老實招認。因此，我覺得自己絕不可能成為聖人，我需要這份工作求得溫飽，我想活下去，那麽，這個女孩也必須活著才行。
五樓，足夠讓一個人顱骨破裂，腦部水腫，內髒出血，四肢骨折，如果不小心救活，可能也要一輩子癱在床上當個廢人。多麽年輕的生命啊，我不由自主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