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忍
我閉起眼睛,不忍卒睹女神現在的樣子。
我知道,在愛情這條路上,每個人艱辛地追求著屬於自己的幸福青鳥,不被狠狠傷過之前,始終相信甜美的果實正在盡頭等著,於是,時間,他們相信最後所欠缺的成功條件,就隻剩時間。
我也需要時間。不過,我不知道在盡頭等著我的是什麽,現在的我,隻是一個對愛饑渴的旅人,啜飲懷中一壺鴆酒,顢頇前行,也許,是往我的墳地邁進也說不定。
寧死不醉,姚慕容士琴。你這壺止渴的美酒,最好毒殺我,也不要讓我白走這一遭。
“不敢相信你是念精神醫學的,職場禁忌一點都不懂,還有你超爛的記憶力──告訴過你,別送花到我辦公室!”
難道就因為那束香水百合,她要醉鬧成那樣?!
我楞楞地盯著茶幾上的便箋,以為自己還困在剛剛岩漿四濺、火山爆發的夢境中。睡不好。不曉得慕容士琴她怎樣。不過看她質詢人的辣勁和記恨的清晰度,猜應該有起碼的深層睡眠。
我算是被吵醒的,當我拿著一杯白開水經過書房時,傳真機正急躁地發出警示音,像個饑餓哭鬧的小孩,等著人喂他感熱紙吃。感熱紙全到地上去了,最好是慕容士琴,我想,換成別人我真的要把他宰了。腕表時間顯示清晨七點,假如今天不是周日,那麽這時候慕容士琴正在跟一堆長官開晨間會議,不曉得她傳什麽訊息給我。
結果是一堆空白。天啊,新式的Morning Call,虧她想得出來,我覺得她玩傳真機玩得有些走火入魔了,也或許她還在生氣,傳一堆空白的意思是表示,她無言以對。
床下一雙絲襪孤單地躺著,這可憐的小家夥,主人拋下它裸著一雙腿走了,我禁不住想念起那雙修長白皙的腿,然後,腿的形象慢慢幻化成一束白花──該死的香水百合!
距離我到班時間隻剩半小時了,我實在沒空搭理慕容士琴那要命又無聊的邏輯,總之,依她的說法送花代表膚淺,一朵花出現在她辦公室會破壞她的專業形象,如果我是念精神醫學的,理應明白這些道理,何況,上回情人節送她那束香檳玫瑰時災難就已發生過了。怪我記性不好,還有無聊,昨天不是什麽特別日子,送她花幹嘛?
對啊,昨天又不是什麽特別日子,獻什麽殷勤?我在信義路第二個紅燈前停下,還想不透這個問題。說實在的,可能是年紀漸長記憶力真的變差了,昨天的行為動機十分模糊,我覺得自己送花的舉動隻是出於某種無力的心理補償作用,好像很久沒有如此堪稱浪漫的作為,想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吧。或者,悼祭我與慕容士琴之間消逝的熱情?我不太確定。
我轉頭看了一眼左邊並排的白色本田雅哥,剛好瞥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含了一根薯條往駕駛的嘴巴送,當然,那個駕駛是個男的。記性變差,視力卻該死的好,我在幹道的綠燈變黃燈時便迫不急待猛踩油門,將一團汙煙廢氣留給那對幸福的男女,自己孤單上路,陪伴我的,隻有我的綠色福特你愛她,還有窗邊的風切聲。我的心情壞到甚至不想哼歌,那首最愛的療傷曲子,陳昇的“把悲傷留給自己” 。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的,當我耳邊傳來救護車聒噪的笛鳴:“有人快掛了” ,我知道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真是他媽的美好。
沒想到醫院的停車場竟滿了,我說是哪個大人物來拜會還是快要嗝屁要勞駕一堆穿白衣服的高級知識份子大清早為他送終──看來我的情緒有點失控──我從兩條街外的計費停車格踱回醫院,滿頭大汗,眼鏡不斷從鼻梁上滑下,好像我的嘴唇近視需要它一樣。
“啊呀!請你別這樣!”
剛踏進神經科的甬道,就聽到護士小美的尖銳叫聲,混雜著玻璃碎裂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我看到隔壁眼科值班的一個男護理拿著大垃圾袋往5C區塊奔跑,後頭我科裏的Miss張和Miss盧臉色慌張的跟著,還有剛交班的晏文,上身一襲桃色洋裝,底下卻仍套著白色的護理長褲,神情和領頭的幾個人一樣倉皇。
“慌慌張張幹嘛?!” 我的頂頭上司湯主任剛從電梯邁出來,瞧見一幫人在走道上忙的,臉上的皺紋越發清晰可見,我覺得假如我再不搞清狀況並設法弭平亂象,下午的檢討會鐵定挨刮。
“到底怎麽一回事啊?”
我拉住小李的袖子,要他向我解釋,但是他似乎發現我眼睛還粘著眼屎什麽的,呆滯的表情,有如凝神欣賞一幅抽象畫。
“昨晚的病人。”
他冷冷扔下一句話就轉身離去,幸好他走得還算快,要不我會在他背後補一腳。
昨晚的病人?我一邊小跑步往鬧哄哄的病房移動,未完全轉醒的腦子理不出個頭緒。笑話,問診的病人那麽多,隻昨晚就近四十個人,我哪猜得出是哪個麻煩惹出什麽麻煩事。這大都市精神有毛病的人與日俱增,尤其是禁藥和樂透彩交相輝映的時節,我簡直天天累得像條狗,這會兒又是哪個腦筋打結的人在地盤上撒野,想到要這樣開始新的一天,我的腿竟有點軟了。
剛剛的男護士手裏提了一包東西和我擦身而過,我瞥見那隻黑色垃圾袋被裝著的玻璃破片刺出幾個口子,乳白色的藥水悄悄沿著一束外露的膠管流到地板上,噴發刺鼻的臭味。我有點想吐。這實在不是聞慣藥味的醫生該有的反應,可是我卻強烈的反胃,可能是沒吃早餐,整個消化係統空轉的緣故。
然後我看到一群人立在一間病房外頭,一起盯著房門手足無措,包括醫院警衛。
“小陳,來看看你的病人吧。” 護士長要在場的人放低音量,她偽裝親切的笑臉倒像是要看場好戲。我應該猜到這種刺激的場麵一定少不了她的,那麽,我會先去廁所蹲上一陣子再現身。說真的,有時我會覺得這位四十歲還不結婚的年長女士會比嚴重失眠一個月的神經衰弱病患還要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