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止渴之鴆酒
現在時刻,淩晨三點整。
我站在一扇乳白色的加強型鋼製門板前,左右兩側是陰暗的走廊,一些昏黃的微弱燈光從鄰居的門縫間透射出來,幽靜的電梯大廈二樓聽不到一點人聲,卻驅不走空調壓縮機運轉的單調噪音。
這是我的門,我終於回到家了。我希望等著我的,是一如往常的單調,那麽我將能快快上床入睡,不會有任何事物來煩我鬧我,但是,我失望了。
我那扇花彩毛玻璃窗是亮的,那表示有人進入我的居所,並且開了燈。
是誰?小偷?還是慕容士琴?
我寧願是前者。我不是有錢的少爺,區區一個神經科窮酸小醫生,要負擔房貸車貸,還有“打腫臉” 費用,身邊沒什麽值錢的好偷,闖空門的找上我,算他倒楣。
如果是慕容士琴,那事情就不好收拾。我再看一次表,三點十八分,這個時候她會出現在我的住所,必定有什麽大事發生了,最多的可能是我犯了什麽嚴重的大錯,惹得她極度不悅,她要來興師問罪,或者,提分手。
屋裏頭突然有些敲擊的聲音,我想想,忽然緊張起來。要是小偷的話也不太妙,假如我那一櫃子的“充胖子” 行頭,那些名牌衣服皮件香水,被小偷拿走,我的下場也慘,不隻損了金錢,在慕容士琴麵前我更難交代。我承受不住她的冷眼。
幾乎破門而入,衝入我眼的是一雙女人的褲襪,像蛇皮一樣蜷曲在我的沙發上,邪惡的黑色。不知是誰把整間屋子的燈全打開了,我的眼睛還沒從黑暗中清醒過來,隻得勞駕無礙的聽覺先幫我打探眼前的唐突。首先是細碎的、輕微的喘氣聲,接著是黏膩的、忽高忽低的呻吟,不知從屋子的那個角落傳過來,讓我渾身起了疙瘩。
說不上來的奇怪,呻吟的聲音有時你竟辨識不出她的主人,就算是枕邊人每晚和你耳鬢廝磨的,平時說話和呻吟的音色——不管是因著極度病痛或愉悅而發的呻吟聲——就是有著難以清晰分別的差異性。後者似乎摻雜了某種秘藥,依據人體器質或心質的特徵,在痙攣的喉道中撞擊、延展,然後通過尺寸、硬度與樣態不一的舌齒唇,隨著口腔的高溫空氣噴濺開來,然後進入聽者的耳殼。這麽複雜的呻吟過程單純以物理麵來看已能解釋我們的疑問,何況聽者還有他情緒上關於化學麵的差異存在,換句話說,同一個人的呻吟,我在高興時聽到和在哀傷時聽到,其解讀是不同的。例如,此刻的我充滿疑懼,我急迫地搜尋記憶區有關呻吟的樣本,就是找不到符合的一個。
於是我蹲低身子,挨著沙發慢慢移動雙腳,雙耳像雷達一樣刺探呻吟的源頭,然後,我發現一件粉色的襯裙,再來是洋紅窄裙,洋紅套裝上衣
“啪啦!”
當我發現那副親自挑選的翠玉耳環時,某種辛辣的液體猛地潑灑了我一頭臉,那種撕裂空氣的清脆潑濺硬生生插進我有點模糊的意識當中,讓我整個人跳了起來,失去平衡,再跌坐到羅馬玉石地板上。
“嗬嗬哈哈....”
屁股隱隱作痛,不過我無暇理它,我必須先管管我的眼睛。我以為酒把我的眼睛弄瞎弄花了,眼前一個半裸的女人持著酒瓶對著我笑,活像個女巫,我把黏住眼睛的瀏海撥開,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因為我看到慕容士琴,放浪形骸的慕容士琴,像個魔鬼。
她的臉頰酡紅,漂亮的大眼幾乎眯成一絲細線,看不到眼珠子,豐潤的唇濕漉漉的泛著油光,酒精把口紅溶解成一團稀泥,且順著她險峻的下巴棱線畫出幾道紅色獠牙似的直線,使得她的一口白牙藏在嘴裏更形詭異;那一頭挑染了桃紅的俏麗短發是我最心儀的,此刻卻糾纏淩亂一如擺放多時的乾燥花,掛在她皎白的脖子上甚為刺眼。她還像個脫線木偶似地的搖擺著頭,右手揮舞空酒瓶,左手則不安分地伸進曝露的絲質胸罩裏抓撫。
情何以堪,我竟然必須以這種場麵介紹我心目中的女神,但我先聲名,平常的她不是這樣子的——醫學院高材生兼係花,腦科名醫及區運遊泳冠軍,我青梅竹馬的愛人,姚慕容士琴,她隻是喝醉了,而且醉得厲害。
怎麽喝成這樣,我嘴裏不知對誰這樣喃喃著,沒心思去猜想或推論她喝酒並且酩酊大醉的原因,也顧不得眼框裏酒精的火辣刺痛,隻是手忙腳亂把她卸在地上的衣物首飾一一拾起,然後哄著她躺倒在沙發上。
“做什麽嘛....我..我不要!你不要碰我....” 慕容士琴用她發紅的眼睛瞪我,指甲狠地陷進我的手臂,胡亂嚷嚷:“Ken..Ken你這臭家夥....滾開!我不想看見你!”
Ken不是我的英文名字,也不是我的昵稱或別號,Ken這個名字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正常男人聽到自己的女人在尋常時候喊別的男人可能會吃醋,若這女人是在神智未清狀態喊別的男人,則可能會氣得發狂,但是我卻不能有這些反應。這是我和慕容士琴之間的實驗,一個約定,一種搏鬥。
你可能會覺得我們有點變態,但是我還是試著來解釋這一切。
也許因為彼此都是攻讀主宰人類思維活動的醫科吧!當我們窮究那深不可測宛如無底深淵的腦子及神經組織,企圖從大腦皮層開始,直下腦幹網狀結構、錐體、下腦丘、杏仁核、海馬組織、中央灰質..等等奧妙的器官去拆解複雜且形而上的心靈活動,我們同時也在為共有的愛情生命加溫。一路走來,從小學、國中、高中到大學醫學院,我和這個聰明又可愛的鄰居形影不離,也許是童年兩小無猜的甜蜜回憶幫了我,當我攬鏡自照瞥見那副平庸的長相,再看看那些開著雙B轎車的校園貴公子迷倒一堆女生的帥勁,常暗自慶幸與慕容士琴的一切,乃上天特別眷顧,讓這個懷舊的好女孩願意衷心守著我,說實在,這真的近乎一種奇跡。有太多人羨慕我、警告我,甚至仇視我,原因無他,隻因我的身邊始終貼著一個才貌雙全的氣質美女,姚慕容士琴,活脫脫一個仙女,一個Queen。
記得那是一個濕熱死寂的仲夏雨夜,慕容士琴把她的第一次給了我。她黑色柔軟的長發纏住了我的頭臉,捂住我的口鼻幾乎斷了我的呼吸,我耳邊颼颼刮著暴風似的喘息,還有雨般的汗,黏膩地浸透了彼此的身體。
“嘿,” 她嬌喘著,眯著眼把鼻子頂在我的額頭,輕聲地說:“我們來做個實驗。”
“實驗?” 聽不懂,我還迷醉在她的胸腹之間。
“我不再是處女了,你也失去了你的貞操,嗯?不知道你是不是,假裝你是好了..嗬嗬..那麽,我們要確認彼此的忠誠,以後依賴什麽呢?如果我將來和別的男人上床,你察覺得出來嗎?”
我喉頭突然像被魚刺噎住,吐不出話來。怎麽?你怎麽突然說這些?我的表情應該是這個意思,她懂。
“人的愛是很脆弱的,我不想讓彼此痛苦地背負著對方的重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假如我們不能保證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會破壞這份愛,倒不如先承認自己的脆弱....”
我有點詫異的看著她的臉,等著她說下去。
“現在的我,真的很愛你,你呢?”
我撫著她美麗的臉龐,用力地點點頭。
“明天呢?後天呢?”
我堅定地再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