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許是廿七那夜趙蕎將話說得太死,導致賀淵心緒焦灼不穩, 又在她那宅子門口站到通天亮, 急火攻心兼之風邪侵體, 廿八清早時就有些微頭暈目眩的征兆。
可他還沒來得及虛弱,那位幾乎跑了大半個外城尋內衛就帶著聖諭找了來。
之後這幾日幾夜,他沒有片刻停歇合眼, 於十萬火急又中生扛著將一場高熱硬生生拖到自愈, 在心在力消耗都極大。
好不容易將自己手上的事辦妥, 撐著最後一點精神按聖諭將趙蕎帶到更加安全的泉山,心神難免驟然鬆弛。其實黃昏時抵達這裏,在中慶的隨侍下踏上樓梯那會兒,他就已開始混沌迷糊。
所以被趙蕎吵起來後,他幾乎是半夢半醒,在深重困意折磨下起床氣極大, 這才發狠做出將人擄到床上“杜絕再被騷擾”的孟浪事來。
他不知自己是幾時陷入真正深睡的,更不知趙蕎是幾時“自救成功”溜回隔壁房中的。
總之這覺睡得算是通透,險些睡足一個對時, 到次日午時初刻才醒。
中慶早替他備了沐浴用的熱水候著,他梳洗更衣後才下樓去尋趙蕎。
雖信王府的主人們各有事忙,平日並不常得閑來此處躲懶消遣,可這座別業裏還是常年留著一些侍者、侍女灑掃照應,主人們隨時來住都諸事齊備。
見賀淵下來,一名侍者連忙趨步上前引路:“二姑娘說天熱,午飯就送到水趣園的亭中去吃, 已在那頭等您許久了。”
這一提,賀淵立刻又想起自己昨夜迷迷瞪瞪將人家拎到床上困住的事。
之前幾日裏發生的諸多事本就錯綜複雜、一波三折,昨日在路上不方便細細解釋,再加上疲憊至極,他到這裏後就隻揀了幾句要緊的先告知趙蕎免她驚慌,跟著就撐不住跑去補眠,想也知她有多焦急。
半夜他又因她撓門滋擾而鬧那麽一出,越想越覺她怕是火大得很了。
想到這些,賀淵麵上霎時浮起尷尬的紅雲,心情很是複雜。
暗暗有點偷香竊玉的甜蜜愉悅,但也自知理虧,一路慚愧心虛地打著腹稿,盤算著等會兒見了趙蕎該怎麽致歉。
到底廿七那晚與趙蕎僵得厲害,再加上昨日種種,隻怕她惱急了更要不理人了。
進水趣園亭子時趙蕎正坐在席上,捧著一碗甜湯發呆。
見他進來,趙蕎並無惱怒算賬的跡象,反而有些尷尬地瞥開眼,轉頭對侍立在旁的阮結香道:“傳菜吧。”
亭中暫時隻剩二人,賀淵沒有立刻就坐,雙手反剪在身後,看似從容,實則頭皮都繃緊了。
“對不住,昨夜我不大清醒……”
“別提這茬!算我莽撞自找的,你當做了個夢得了,”赧然紅麵的趙蕎趕忙打斷,目光並不與他相接,“坐下說正事。我知你吃飯規矩好,通常不喜歡太多話。但我這一頭霧水忍了整夜,再不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要瘋了。”
賀淵頷首,在她對麵跽身而坐後,提醒道:“事情有點複雜,你要有耐心。”
*****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五月廿七下午,有人向都禦史府舉告,說趙蕎與歲行舟在京郊広嚴寺附近村落民房秘行朝廷禁止的“希夷巫術”已長達數月。
因涉事者之一的趙蕎是身份貴重的皇家宗室姑娘,都禦史府自是按規程立刻將消息急稟入內城。
昭寧帝陛下想起趙蕎大宴時請賜“赦免金令”,怕她當真受人蒙蔽稀裏糊塗行差踏錯,為給趙蕎留些後路餘地,果斷將消息壓下,對歲行舟那邊也暫不打草驚蛇,隻讓人在他宅子外盯住,著人吩咐次日起由賀淵先暗中核查舉告內容是否屬實。
“可就在廿八日寅時,有人試圖潛入歲行舟宅中暗殺他,被在外圍盯梢的內衛活捉了。”哪怕經了一夜休整,又喝了湯潤喉,賀淵的嗓音還有些疲憊沉啞。
趙蕎一口湯哽在喉間,瞠目半晌才連連發問:“當時我留了結香在那裏,外頭這般動靜,她居然毫無察覺?!後來呢?那人為何會暗殺一個鴻臚寺官員?是什麽人?”
“內衛拿人悄無聲息這不奇怪的,”賀淵抿了抿唇,一一解答她的疑惑,“後來審到天亮,得知那人竟是鬆原邱、黃兩家餘黨派往京中來的刺客之一。”
當初鬆原之戰時,賀淵與沐霽昀使用了“以快打快”的戰術,內衛暗樁們事前摸清邱黃兩家說話最有分量的那些個話事人,開打後率先精準清除了這批人,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對方的士氣與軍心,所以奪下鬆原四城的行動肉眼可見的順利。
但邱黃兩家可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畢竟在當地傳承繁衍近三百年,宗族枝繁葉茂,在那些原本的話事人被除掉、眨眼間丟了四城後,這兩家剩餘族人懵了不過一旬就回過神,很快有新的人頂上來坐鎮,聚攏殘部及死士謀劃反擊。
新的這些人大都年輕,雖老辣穩妥不及黃維界與邱敏貞,但初生牛犢不怕虎,加之丟了四城後反倒光腳不怕穿鞋,變通起來靈活得很,不但將如今的鬆原郡攪和成讓朝廷頭疼的局麵,還騰出手來撥了一批死士潛入京中,打算與安插在朝中多年的眼線裏應外合,效仿賀淵當初的那種打法。
他們列出了一份暗殺名單,主要目標是宗室、重臣中不習武的那些,打算以頻繁的暗殺造成京中恐慌。
當然,他們也不至於狂妄到想要反攻鎬京,不過想著攪亂皇城京畿,一來泄憤,二來多少緩解鬆原那邊的壓力。
原本不關歲行舟什麽事,可廿七日有人向都禦史府舉告後,還不到兩個時辰,邱黃兩家安插在京中多年的眼線就派人傳了令:擊殺歲行舟算祭旗,廿八日起按名單所列重要次序,伺機開始暗殺行動。
趙蕎不懂了:“他們為什麽突然要殺歲行舟?那個眼線是誰?”
“尚未查出眼線身份。但他對鬆原的古老掌故很清楚,想來年歲不小,”賀淵頓了頓,“連帝君都是在龍圖閣中翻閱古籍兩日,才確定原本那個真正‘希夷神巫族’是姓歲。可那眼線幾乎是在一聽到關於歲行舟的消息後,就知不能讓他有機會活著出現在鬆原。”
總之,審出“有鬆原方麵的死士刺客潛入京中”這個驚人消息後,天一亮,內衛立刻上稟昭寧帝,又去柳條巷尋到賀淵。
賀淵和他這部分人馬向來是內衛的急先鋒,最擅長的就是後發先至、以快打快。通常有突發狀況時,內衛都習慣率先稟告賀淵,交給他來控製局麵,再稟總統領林秋霞斟酌完善後續部署細節,右統領孟翱跟進接手。
雖賀淵丟了一年記憶,但過往的所有經驗與習慣早就刻在他骨子裏。在那種十萬火急的狀況下,他思緒周密、有條不紊,雷霆迅猛又忙中有序的應變可謂驚人。
金雲內衛畢竟擔著內城防務及二位陛下安危的重責,賀淵處理這種事向來不會隻看表麵。在接下屬急報後,他敏銳地洞若觀火,幾乎立刻就想到,這個事背後還意味著“那名暗線在朝中的消息很靈通”。
有鑒於此,內衛首輪行動與相關消息不能過早向朝中各部擴散,以防備那尚在暗中的眼線緊急調整部署;同時行動還要幹淨利落、不鬧出大動靜,避免引發百姓恐慌。
當然,他也很清楚,這麽大的事最多能瞞個三五日,所以他和同僚們必須搶這個時間控製住事態。
因此他也親自參與,不遺餘力在京中各處秘查可疑人員。
在不驚動百姓與各部朝臣的前提下,三日三夜的時間裏接連從京中大海撈針般揪出了十七名刺客。
賀淵馬不停蹄帶人抓,內衛右統領孟翱就親自帶人審,審出的大小消息一直源源不絕遞到昭寧帝手中。
*****
歲行舟畢竟是文官,近來又一直在家中養著,足不出戶,根本不知自己曾經離死就一牆之隔。
到昨日早上,他自覺已無大礙,便按心中的原定計劃去了都禦史府,之後得到獨自麵聖自首的機會。
他做這件事已有一年之久,個中是非利弊早就想的很清楚,其中對錯他自己心中是有數的。
在昭寧帝麵前,他沒有推諉自己的過錯罪責,將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坦白,說清了私心緣由,並表明將前哨營的人帶回後也絕不與朝廷討價還價,會按律接受該當處置。
昭寧帝對他所說的一切雖覺荒唐又震怒,但她沒有浪費時間在發泄情緒上,也沒戳破他自首時對趙蕎的協助隻字不提的事,隻當場下了急令,命內衛總統領林秋霞親自坐鎮接手孟翱手中事務,調孟翱帶人護送歲行舟啟程出京。
畢竟,若歲行舟所言屬實,第一要務自是盡快救人回來。
“歲行舟對陛下說,前哨營那些人如今該在東境,孟翱已帶人護送他前往。陛下的意思是,功過對錯及最終如何處置,這些都先按下不談,也暫不究他所謂神跡是真是假。若真能帶回活著的兩千人,再議罪名與判罰。”
趙蕎看了看賀淵眼下那片疲憊陰翳,點點頭,疑惑又問:“那我被禁足此地,算是連帶擔責?”
“明麵上是如此。但陛下與信王殿下做這個決定,更多是想保護你,至於幫著歲行舟隱瞞的事,等他回來受審時一並再論你的過失。”
賀淵回視她,深吸一口氣:“可這三日內接連被抓的十七人並非數月來潛入京中的全部刺客,林大人正在清理漏網之魚。且邱黃兩家在京中的那名眼線手裏或許也有可用之人,他們蟄伏幾日後必定會伺機重振旗鼓,暗殺行動隨時可能繼續。”
趙蕎驀地靈光一閃,美眸倏地大張。“是不是你們昨日審出了那份名單的詳情,上麵有我?!”
賀淵無奈扯了扯嘴角,緩緩道:“名單上隻有身份不明的‘趙大春’,暗殺次序在成王殿下之後,賞格卻比成王殿下的賞格高,達百金之數。”
可見對方想宰了“趙大春”泄憤的意圖十分急切。
趙蕎不解地摸摸耳垂:“鬆原之戰我其實沒摻和,他們怎麽就非殺我不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泉山安全,又有賀淵在近前保護,趙蕎對有人要暗殺自己這件事並沒有太恐懼,反而有點想笑。
賞格比成王殿下都高,這事莫名讓她有一種扭曲而詭異的驕傲感。
“據招供,是因‘趙大春’盯住的馮老九船隊那條線的緣故。那是邱黃兩家在假‘希夷神巫門’淮南堂口被端後,最重要一條攬錢渠道。”
賀淵垂眸,訕訕拿筷子輕撥著碗裏的飯粒。
“驚蟄日到鬆原之前,我已命柳楊與原州府通氣,循線將馮老九留在原州的人一網打盡。他們又倒查上京畿道楓楊渡,兩地官府聯手,四月裏就剿了馮老九的老巢,但馮老九本人逃了。”
斬了對方最重要也算是眼下最後一條隱秘金源,他們可不對“趙大春”恨得牙癢癢麽。
“合著我幫你背了口大黑鍋!”
趙蕎白眼兮兮嘀咕著,想了想,又道,“既名單上說‘身份不明’,那就是他們沒確定‘趙大春’的身份,我沒危險到火燒眉毛的地步吧?你昨日那麽急將我丟上馬背就到這裏來,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
“這次抓到的人裏,有一個是馮老九那艘‘頭船’的船工。你當初畢竟在他眼前晃了大半個月,他一進京就認出你是‘趙大春’,”賀淵認真看著她,“就是你去醫館那日。”
從在街頭去醫館為歲行舟問補血方子那日過後,一直到廿七早上進內城,白日裏賀淵幾乎都跟在趙蕎身旁。
且趙蕎柳條巷那宅子前麵的鄰居就是前兵部侍中敬慧儀,入夜後想要無聲無息潛入趙蕎宅子不太可能,一不小心就會驚動敬慧儀的人。
再有,柳條巷的宅子大多在武德朝時被賞給在複國之戰中有卓著軍功的年輕將領,如今那些人在朝中也舉足輕重,宵禁時自是皇城司衛戍夜巡的重點區域之一。
那些刺客也不傻,知道這利害,沒敢立刻妄動。
“若你繼續留在城中,但凡出門就可能被盯上,所以陛下命我趁他們現在還沒徹底回過神時,立刻將你帶上來。”
泉山雖在京郊,可此地是眾多宗室、勳貴們的別業所在,尋常閑雜人等上不來,還有皇城司衛戍與執金吾北軍兩部聯手日夜巡防,可說是鎬京附近方圓百內裏,除太上皇所居尚林苑行宮之外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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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的說清楚了,趙蕎也就沒了昨日那般摸不著頭腦的火氣。
她低垂眼眸,勾起唇輕道:“好,我都明白了。既是這樣,我不會鬧著要下山。你可以放心留我獨自在這裏,忙你的事去就好。”
賀淵沙啞輕笑一聲:“信王殿下指定由我貼身護你,直到那名暗線被查出來,城中所有刺客全部清除為止。”
他是負責在第一時間裏控製局麵,使事態不致惡化,三天來已完成使命,接下來城中的事已移交給總統領林秋霞主理。
“這可真是個噩耗,我倆又要綁在一起了,”趙蕎自嘲般笑笑,“那公私兩論。既歲行舟所做的事你都已經知道,如今也你該懂廿七那夜我為何會說那些話了吧?當時我說的話依然有效,你想好後就提補償條件。待聖諭準我下山回城,我倆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吧。”
就算昭寧帝不會重處趙蕎的傾向已十分清晰,就算賀淵想不起鄰水的事,趙蕎心裏還是自責,總覺愧對鄰水那四十多個殉國的英魂。
她想,連她自己都過不去那個坎,何況賀淵?
“若歲行舟早些自首,朝廷或許能早有防備,那些人或許也……而我,明知這一點,還是幫著他隱瞞,做完了‘續命’這間事。你會恨我吧?”
趙蕎抬臉,略歪頭看向賀淵,靜靜看著對麵的賀淵。
這還是她半年來第一次在賀淵麵前提到鄰水的事。
他看起來對這訊息沒有半年前剛醒時那樣激烈抗拒,沒喊頭疼,隻是微蹙了眉心,這個反應完全不在趙蕎的意料中。
賀淵似乎愣怔了片刻,才滿目愕然地回視她:“你這姑娘是不是傻的?”
無端端被罵,趙蕎也愣住了。
“從鬆原回京的路上,堂兄教訓我,說天底下大約沒第二個蠢貨會像我這樣,責任感過頭,什麽都想往自己頭上攬。同樣的道理,鄰水的事和你有什麽相幹?”
在趙蕎腦中亂成一鍋粥時,賀淵低下微紅俊顏,沙沙的嗓音裏藏著隱隱悶笑聲:“阿蕎,我有個疑問,關於從前的事。”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問什麽?”
熾盛陽光斜斜灑進亭中,將賀淵兩頰蒸騰出可疑紅雲。“從前,我是不是時常親你?”
“啊?”這什麽鬼問題?!
“你覺不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實在很像……”
賀淵覷了她的唇一眼,沒好意思將話說完,因為太流氓了,對麵那姑娘大概會惱羞成怒到想咬死他。
趙蕎自小在街麵上打混,街頭粗鄙渾話聽得不少。雖賀淵沒說完,但聯係這前因後果,再加上他那古怪的問題,和微妙瞥向自己唇間的眼神,她立刻如醍醐灌頂。
這流氓的言下之意是,她對鄰水的事會有那般出人意料的沉重心結,情況就很像街頭粗鄙渾話裏時常用來調侃年輕愛侶的那句話——
沾多了某人的口水,說話就會變得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