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京中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
“一群朝廷大員在內城門口打群架, 並傷及前去勸阻的殿前糾察禦史”,這事的荒唐程度可謂是亙古未見,風聲一出內城,很快就如燎原野火般迅速在街頭巷尾傳開。
正申時, 這消息到了儲君府。
儲君府幕僚智囊們正在儲政院議事廳探討當前朝中各部的責權劃分問題, 今日並未上朝的儲君趙絮與趙澈並坐在主位上專注聆聽,偶爾低聲交換意見。
趙絮的一名心腹得了允準,進來將內城裏這樁聳動的消息細細通稟了。
“也就是說,最終是殿前糾察禦史控製了場麵?”有人發問確認。
“是。徐禦史以詳細準確的法條一錘定音之後,太醫官趕去為涉事的眾位大人驗傷, 皇城司也派官員對大家進行了問詢與記錄。”
“皇帝陛下那邊呢?”
“之後皇帝陛下隻是召見了皇城司指揮使周大人與太醫院首醫。”
那人答完眾人詢問後便退出議事廳。
儲君府幕僚臣屬們略作探討後,大致猜到衝突的來龍去脈了。
“薑正道必是刻意挑釁,想激怒秦驚蟄動手。”
“徹查各府後院之事, 儲君目前不便公開亮明立場, 秦驚蟄就成了目前讚同此舉的人中態度最堅定的。若她今日被激怒以致停職羈押, 這派沒了領頭羊,必定會蟄伏一段時日。如此薑正道他們就有了充足的時間運作輿論,說服皇帝陛下暫不追究此事。”
“如此說來, 徐禦史誤打誤撞也算功不可沒。不但保全了秦驚蟄, 還摁住了薑正道這老狐狸。”
趙澈聽完後麵無表情, 單手握著手中茶盞,眼眸低垂:“今日薑正道翻了船, 那些後院有問題的可能會有動作。”
“這時就能想到自行清理後院的, 可酌情輕放, ”趙絮沉凝的麵色中隱隱透出肅殺之氣,“凡不動如山者,就意味著他們還想翻盤,屬於很頑固的那類。”
無論哪朝哪代都不缺少守舊與革新的對立。
“後院人逾數”這個問題看似私德小過,但由此事分界出的陣營,其實就是守舊派、革新派與中立派。
朝政大局從來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各方在“要不要徹底杜絕私納後院人”這事上的角力與纏鬥,其實就是要不要破舊立新的縮影。
趙絮打算從清除這個小事入手,逐漸將立國之初因各種考量而折中遺留下的陳腐積弊一一清除,所以今日這場衝突可以算是雙方敲響了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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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場麵荒唐至此,為何皇城司隻有李同熙出手,其餘衛戍全都不出手製止?為何金雲內衛竟無人現身?內城近衛居然是在殿前糾察禦史控製住局麵後才趕到?”趙絮猛地拍桌,音量越來越高,怒氣與不解同步攀升,“事情就出在內城門口,竟還會惡化到禦史受傷見血的地步,簡直荒謬至極!”
一眾幕僚臣屬顯然對此也很詫異,半晌沒人答話。
最終還是趙澈率先打破沉默,平靜的嗓音裏透著淡淡清冷。
“常年在內城當值的哪個不是人精?就算隻是個城門衛戍也會想得到,一群五等以上大員退朝途中發生衝突,真正目的豈會隻是單純衝動想打一架泄憤那麽簡單?”
趙澈看事情總是很通透,撥開迷霧直指核心是他最拿手的。
“今日這看似荒唐的鬥毆背後,牽扯著幾個陣營的政見之爭。皇城司、內城近衛甚至金雲內衛都有顧慮,怕自己的插手會被誤認為是站隊,自會謹慎寄望於擔負近似職能的別部來處理這件事。”
趙絮眉頭蹙緊,卻未製止他繼續說下去。
趙澈冷冷勾了勾唇角,笑意卻並不達眼底:“儲君方才也聽到了,當場所有人都看出李同熙是為秦大人打抱不平。正因如此,皇城司當值的衛戍們才更不敢動彈,甚至可能就是李同熙暗示他們不要出手的。隻有這樣,此事才可說是他個人行為。若皇城司其餘人等也跟進,很容易被扭曲成‘皇城司偏頗秦驚蟄一方’,到時皇城司兩位指揮使為證中立清白,就沒法子保他了。”
對李同熙這個人,趙澈多少還是有所了解的。雖看似魯莽衝動,卻會很油滑地將後果控製在承擔得起的範圍。
“目前朝中的局麵就是如此。中立者最怕被卷入派係之爭,所以行事時顧慮最多。也就禦史台頭最鐵,什麽事都敢衝在前麵。”說到這裏,趙澈似乎磨了磨牙。
頓了片刻,他才接下去:“其實今日這事的根源正是我們近來商討的那個問題:機構冗餘、各部職能重疊、責權模糊混亂所導致的結果。”
趙絮深深吸了一口氣,容色稍緩,轉頭向堂弟投去專注目光:“說說看。”
“皇城司負責內外兩城防務,內城近衛管內城巡防,兩部職能有所重疊,卻歸屬不同上官管轄,雙方都不想卷入派係之爭,全指望對方出手;至於金雲內衛,所有行為秘而不宣,責權範圍更是模糊,按規矩他們隻接受帝後二位陛下調遣,更不能輕易沾染朝中派係爭鬥。今日他們袖手旁觀不現身,約莫是根本不確定該不該插手。”
趙澈握著茶盞的手緊了緊,嗓音仍是冷靜從容的:“武德元年建製時劃定各部職能,本意是為了相互製約,以免出現隻手遮天之事,到如今卻是三個和尚沒水吃。”
儲君趙絮捏著額心無聲歎氣。這機構冗餘、職能重疊且模糊混亂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刻不容緩了。
許多事初衷都是好的,隻是大多數構想若未經過實證便看不出其中疏漏與偏頗。
大周建製是在複國之戰後,諸事倉促隻能便宜行事,朝政框架大致沿襲前朝陳例,在最初兩年確實起到讓舉國上下平穩過渡的巨大作用。但如今到了武德五年,朝政、民生都展現出百廢俱興的跡象,之前倉促定下的框架便逐漸暴露出許多不足之處。
趙絮作為武德帝的儲君,將來登基執政後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承前啟後、查漏補缺,這擔子並不比她父皇從異族手中收複山河、開綱立朝來得輕。
“長慶公主府後院的那件命案,消息在坊間已發酵得差不多了,”趙絮緩緩頷首,“既將來要徹底清洗朝堂,那就趁熱打鐵,借這案子的東風先將允州薑氏連根拔了。否則革新的每一步都要先與薑家交鋒才繞得過去,留薑家在朝中,將來徒增消耗與變數。”
允州薑氏是皇後母家,說來也算趙絮親族,但她並不打算對薑氏手下留情。因為薑氏已明顯成了保守派的中流砥柱,若薑氏不除,往後所有的革新舉措都將舉步維艱。
趙絮年少戎馬,從亡國戰亂的屍山血海中一路殺過來,身上背負了太多人的期許。她的使命是讓這曾經破碎的山河重展錦繡,她必須讓那些以身殉國的英靈看到他們慷慨赴死時所希冀的盛世。
誰也不能阻擋儲君趙絮拉開革新大幕的步伐。
“先打下薑正道這個薑家家主,後續一切就會輕鬆許多,”趙澈將手中的茶盞放回身側幾案上,卻仍舊保持單手圈著茶盞的動作,“今日薑正道傷了殿前糾察禦史,禦史台明日必定發難彈劾。明日朝會時,儲君就可向陛下及朝野亮明立場了。”
語畢,他慢慢鬆開手。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茶盞原地裂開,盞中清茶緩緩淌向案幾邊沿。
趙絮隻淡淡看了他一眼,唇畔輕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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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議事廳,趙絮與趙澈並肩行在回廊下。
“你會私下動薑正道嗎?”趙絮笑問。
“放心,我清楚眼下是什麽局勢,不會莽撞到節外生枝,”趙澈板著臉目視前方,“為了大家苦心籌謀的這盤棋,這筆私怨我先記著。”
這時候若有人私下動薑正道,必定會被他們那方拿來大做文章,徐靜書肯定是頭一個靶子,然後就是秦驚蟄。
要是這樣的話,對手有了可趁之機,局麵就有可能再度被扭轉,徐靜書今日那些血就白流了。
趙絮點點頭,笑歎一口長氣。她沒有看錯這個堂弟,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非池中之物。
“為了答謝你的顧全大局,”趙絮笑著眨眨眼,“明日放你‘休沐’一日,去柳條巷看看你的小姑娘吧。”
“多謝。”趙澈悶悶應下。
其實他是想這會兒就去的,不過他知道徐靜書今日多半會在禦史台留到很晚才能回柳條巷的宅子裏。
當值的糾察禦史在內城被打傷,這不是小事,身為都察院主官的禦史中丞江盈明日必定會親自上朝當庭彈劾薑正道。
但因徐靜書是事主,按照禦史台的行事規矩,江盈會在今日先行詢問她的看法,並召集都察院眾人一同商議,才能最終決定對薑正道發起何種程度的彈劾攻勢。
想著那小姑娘忍著委屈和疼痛,撐著笑臉與上官、同僚們議事,趙澈心裏疼得不行,悶得都快喘不上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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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台原是申時散值,但今日到了酉時,禦史台都察院議事廳內還是一派熱火朝天、群情激昂的景象。
“……真的,徐靜書出言示警,薑大人是聽到的,我親眼瞧見他步子頓了一下的!可他最後還是堅持撞過去,”同僚申俊非常憤怒,年輕的麵龐布滿通紅火色,“那時我正在旁邊攔著王大人,就隔了三五步的距離,看得清清楚楚!”
申俊與徐靜書同齡,又是同時進禦史台任職的。平日裏性子比較靦腆內向,這還是眾人頭回見他這麽生氣。
沐青霓重重將手中的冊子砸到桌案上:“薑正道就是個陰陽怪氣的老妖怪!我們盡力在撲火,他偏來澆油,生怕事情鬧不大!”
沐家原本世代鎮守邊境,又是在利州那樣以民風彪悍豪烈著稱的地方,沐青霓從小耳濡目染,言行上難免帶點野氣。
禦史中丞江盈斜睨她一眼:“注意措辭。”
“哦,好。我忍著,回家再罵他。”沐青霓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垂下臉。
江盈環顧議事廳內的所有下屬同僚後,將目光落在徐靜書臉上。
這會兒徐靜書鼻子裏還堵著小棉團,麵上也有點紅腫。不過她還是正襟危坐,認真聽著大家的交談,端肅的模樣莫名透出幾許可愛。
江盈噙笑搖搖頭,對眾人道:“明日本官會上朝彈劾薑正道大人。但彈劾之事並非隻為逞口舌之利宣泄怒氣,定當有個明確訴求。大家說說看,明日咱們對薑正道大人啟動的彈劾,應當訴求一個怎樣的結果?”
“罰俸、杖責,還要他當眾對徐靜書賠大禮!”年輕的羅真也是今日在場者,想想就渾身來氣。
申俊的意見卻不同:“若隻是罰俸、杖責與賠禮,這太輕了。怕是該再加禁足反省。畢竟他並非隻打傷徐靜書這一點不妥。更嚴重的是他罔顧殿前糾察禦史的示警勸阻,若此次他沒有得到一個嚴厲的處罰,將來別的大人或許也會認為此事可行。”
“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沐青霓神情嚴肅地看著大家,“殿前糾察禦史當值時代表著禦史台的法司尊嚴,今日薑正道大人這一拳不止打在徐靜書臉上,根本就是打在禦史台臉上。”
她的話如平地驚雷,所有人頻頻點頭,小聲表達了讚同。連主官江盈都忍不住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
“徐禦史,你是當事苦主,你的看法呢?”江盈再次看向徐靜書。
徐靜書歪頭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神裏滿是認真:“申俊與沐青霓說得很對。”
“那你覺得,對薑正道大人的彈劾該做如何訴求?”江盈又問。
“我認為,在諸位同僚方才提及的罰俸、杖責、賠禮、禁足反省的基礎上,還需加一條,褫奪榮封,”徐靜書道,“若有可能,甚至應當罷官。”
她的神情柔軟平和,語氣冷靜自持,卻讓許多同僚瞪大了眼睛。
江盈麵色不變,直視著她:“理由?”
“若今日被打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別的同僚,我也會做此提議,”徐靜書娓娓道,“殿前糾察禦史以最微末的九等職銜監管眾官上朝言行,本就已困難重重,若此次彈劾結果隻是不痛不癢,或小痛小癢,那往後殿前糾察禦史對百官的約束力將一落千丈。”
“薑正道大人不是尋常官員,出手這麽重,風險不小。若本官授權予你,讓你上殿去彈劾他,你敢?”江盈笑得頗有深意。
“我敢,”徐靜書雖然有些緊張,卻還是點點頭,“中丞大人,我的提議並非出於私怨。因上任倉促,職責上的許多相關細則、法令我都是這幾日才補全,這才發現一些問題。今日之事又暴露出一個,那就是我朝目前所有律法典章都不夠細致,有些事雖大家都有共識,知道是不能做的,事前卻並不卻知做了會是怎樣的後果,所以才屢禁不止。”
譬如“不得毆打言官禦史”,此事隻是沿襲前朝陳例,成文法條裏也隻有一句“會被彈劾”。在後果出來之前,誰也不知會被彈劾到哪種地步,所以在非常之時總會有人心存僥幸去衝擊試探。
“你的意思是,以此事為開端,定下不可撼動的成文鐵律?”江盈笑意更深。
申俊附議:“彈劾薑正道大人,提出對其褫奪榮封並罷官的訴求若不能成真,那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隻有我們的訴求足夠強硬,才會引起各方的重視與探討,最終達成一條各方都同意的懲處方案。”
沐青霓也附議:“由此先例落定明確的成文法條,先劃出明確的線,才能立穩法司威嚴。”
得到兩位同僚的認同聲援,徐靜書底氣更足地補充道:“這個‘嚴’,不止是嚴苛,更是嚴明,重點在‘明’。所謂‘法司威嚴’,既在懲處,也在震懾。最重要的其實是震懾。震得住,就能降低違法犯禁的幾率,所以我覺得,震懾其實應當先於懲處。”
“這事本官琢磨了足一年,你們這幾個小家夥倒厲害,上任沒一個月就同我想到一處去了,”江盈欣慰笑開,看他們三人的眼神簡直如獲至寶,“徐靜書從明日起你休沐五日,好好養傷,彈劾之事,本官定不負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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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一拳,得了五日休沐,這讓徐靜書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怕被趙蕎知道了將風聲傳回信王府去,讓表哥、姑母、貞姨他們都跟著擔心趕過來看望自己,捂著臉回了柳條巷口便嚴令雙鸝與念荷透露自己受傷的事,晚飯都是讓念荷拿回院裏吃的。
好在趙蕎也忙,回來得比她還晚,就沒過來尋她。
原以為就這麽躲五日傷好了,這事就能遮掩過去,哪知第二天大清早,念荷慌慌張張敲了寢房的門就進來了。
“表小姐,不好啦!世子來看望您和二姑娘了!”
徐靜書猛地坐起身,長發淩亂,鼻梁與近旁臉頰上有一團青紫。
不用管照鏡子她都知道這樣子沒法見人,更別說還是見表哥!
“天,這也太可怕了,”炸毛的徐靜書驚慌掀被,“快快快,幫我找個帷帽什麽的……”
“還有更可怕的,”念荷咽了咽口水,“皇城司驍騎尉李同熙大人也來看您了,這會兒正和世子一塊兒在正廳喝茶。”
徐靜書愣住:“李同熙?他來做什……哦,可能是來道謝的。為什麽你說很可怕?他對你們很凶嗎?”
“李大人凶不凶我沒看出來,”念荷低下頭,囁嚅道,“但不知道為什麽,世子與他碰麵後,看起來就很凶。”
念荷在信王府多年,印象裏的趙澈一直都是個矜貴自持但待人溫和有禮的貴公子。
第一次見到那麽凶的世子,她真的有點不知所措。